第2章 椰林童谣 (1915-1917)
转眼间,那个在襁褓中哭声震天的女婴,己长成了七岁的林秀英。
林家的宅院,是她的整个世界,也是她最初的战场与乐园。
清晨,当日头还未变得毒辣,露珠依旧挂在后院那丛夜来香的瓣蕊上时,秀英便醒了。
她不像妹妹秀莲那样,醒来总要揉着眼睛、哼哼唧唧地在床上赖一会儿。
她是猛地睁开眼,乌亮的眸子滴溜溜一转,骨碌一下就坐起身,利落地套上那身用薯莨汁染成的、耐磨耐脏的深褐色布衫布裤。
那是海南乡下孩子最常见的打扮,穿在她身上,却自有一股勃勃的生气。
她赤着脚,踩过冰凉的花砖地,像一只灵巧的猫儿,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门。
庭院里,那棵菠萝蜜树投下巨大的阴影,空气里浮动着若有若无的、甜腻的果香。
她先是跑到鸡舍边,看着阿婆撒下一把谷糠,鸡群“咯咯”地围拢过来,她便学着公鸡的样子,挺起小胸膛,“喔喔”地叫上两声,惹得阿婆笑骂:“英姑,没个女仔样!”
她不在乎。
她的天地在更高、更远的地方。
吃过早饭——通常是就着咸鱼干喝一碗热腾腾的芋头粥——她便像脱缰的野马,再也拘不住了。
大弟嘉文,今年五岁,是她的头号“跟屁虫”。
嘉文性子更像母亲云姑,有些文静,皮肤白皙,一双眼睛总是湿漉漉的,带着点怯生生的依赖。
他崇拜地看着姐姐像猴子一样,“噌噌”几下就能爬上院角那棵歪脖子石榴树,摘下最红最大的果子扔给他。
“阿姐,你好厉害!”
嘉文捧着果子,仰着脸,由衷地赞叹。
秀英骑在树杈上,晃荡着两条小腿,得意地一扬下巴:“这算什么!
后山的椰子树才高呢!”
小弟嘉武才三岁,体弱,常常被云姑拘在屋里,怕他吹了风。
他只能趴在窗台上,眼巴巴地看着姐姐和哥哥在院子里疯跑,小脸上满是羡慕。
这一日,秀英带着嘉文,偷偷从后门溜出了家。
门外的世界,瞬间开阔起来。
土路被日光晒得发烫,赤脚踩上去,微微有些烫脚底板,却有一种踏实的自由。
路两旁是高大的椰子树,羽状的叶片在蓝天下舒展,海风穿过,发出“沙沙”的、如同海浪般的声响。
他们穿过一片槟榔园,整齐的树干像列队的士兵。
秀英熟门熟路地钻入一片野菠萝丛后,眼前豁然开朗——那是一小片隐秘的海滩,白沙细腻,海水是浅浅的碧色,温柔地舔着岸边的礁石。
“阿文,快看!”
秀英压低声音,指着沙滩上几只正在匆忙爬行的小螃蟹。
嘉文有些害怕,紧紧抓着姐姐的衣角。
秀英却挽起裤腿,露出结实的小腿肚子,猫着腰,屏住呼吸,猛地扑过去!
沙子溅了嘉文一身,她也浑不在意,再抬起手时,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螃蟹己经被她牢牢捏在了手里。
“哈哈!
晚上让阿婆给我们煮蟹粥!”
她笑得肆无忌惮,眼睛弯成了月牙,被日光晒成蜜色的小脸上,满是胜利的喜悦。
她教嘉文辨认沙滩上各种贝类的名字——“这是猪仔螺,这是月光贝”;她带着他在礁石缝隙里寻找躲藏的海瓜子;她甚至敢徒手去碰触那些随着潮水飘上来的、软嘟嘟的海蜇,吓得嘉文连连后退。
玩累了,两人就并排坐在一棵斜伸向海面的椰子树下。
秀英用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尖锐石片,费力地凿开一个刚从树上掉下来的青椰子。
清甜的汁水涌出,她让嘉文先喝,自己则用手挖出里面滑嫩的椰肉,吃得满嘴都是。
海风拂面,带来咸腥的气息。
远处,几艘帆船正缓缓驶过,白色的帆影点缀在蔚蓝的海天之间。
“阿姐,”嘉文靠在姐姐身边,小声问,“阿爹说,男孩子长大了要读书,做大事。
女孩子呢?”
秀英正专注地啃着椰肉,闻言愣了一下。
她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她只知道,镇上的女孩子大多早早开始学绣花、帮家里做活,然后等着嫁人。
像她这样满山遍野跑的,是异类。
她想起前几日,家里来的那个从广州回来的表叔,说起城里的女学生,也上学堂,还穿那种没有宽大袖子的、叫“文明新装”的衣服。
“女孩子怎么了?”
秀英把最后一块椰肉塞进嘴里,用力咽下,然后抹了抹嘴,满不在乎地说,眼神却望向那无垠的大海,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向往,“女孩子也能做大事!
我以后,要坐大船,去海那边看看!”
嘉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在他心里,姐姐说的话,总是对的。
夕阳西下,将海面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时,秀英才牵着玩得浑身是沙的嘉文,偷偷溜回后院。
自然,免不了被母亲云姑一顿数落,说她“带坏弟弟”、“野得像只马骝(猴子)”。
秀英低着头,看似在认错,嘴角却偷偷撇着。
等云姑转身去张罗晚饭,她立刻冲嘉***个鬼脸,两人偷偷笑起来。
那被海风和日光浸润过的快乐,是深宅大院里规行矩步的生活,无法给予的。
夜晚,躺在床上,蚊帐外有蚊虫嗡嗡作响。
秀英听着窗外椰叶的沙沙声,闻着空气中残留的、来自远海的咸腥气,慢慢进入了梦乡。
梦里,她不再是那个被“女孩子”身份束缚的林家大小姐,而是驾驭着风浪,驶向天边那轮巨大明月的水手。
她的世界,正在这椰风海韵的浸润下,一天天变得宽广。
而那深植于骨血里的倔强与生命力,也如同院中那棵菠萝蜜树的根系,正悄无声息地,向着大地深处,更坚韧地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