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己经西月了,风里还裹着黄土的寒气,吹在脸上依旧发疼。
村口那棵老槐树倒是早早抽了芽,嫩绿的叶子缀在粗壮的枝桠上,像给灰扑扑的村子添了点生气。
这棵老槐树有上百年的树龄,树干粗得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合抱,树底下是村里人的“聚集地”。
农闲时,老人们会坐在树下的石头上晒太阳、唠家常,汉子们则喜欢在这里吹牛。
可从那年开春起,老槐树下多了个新鲜玩意儿,也成了李进忠眼里的“新世界”。
那天午后,李进忠刚跟着混混们在镇上偷了半袋花生,正躲在老槐树下分赃,就听见一阵清脆的铜钱碰撞声。
那声音跟他平时听惯的风声、咳嗽声、打骂声都不一样,脆生生的,像雨点儿落在铜盆里,勾着他忍不住抬头去看。
只见树底下围了一圈人,都是村里的汉子,有佃农,有镇上的小商贩,还有几个游手好闲的闲人。
他们围着一张破木桌,桌子是用几块木板拼的,边缘缺了个角,桌面被磨得发亮,还沾着不少油污。
桌上摆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碗里装着六颗骰子,骰子的边角都磨圆了,上面的点数有的被磨得看不清。
旁边还放着一副牌九,牌面是用硬纸板做的,画着密密麻麻的纹路,有些牌角都卷了边。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坐在桌子对面,是镇上赌场的伙计,村里人都叫他“疤脸”。
他的左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据说是早年跟人打架时被刀砍的。
疤脸手里捏着骰子,在碗里晃了晃,“哗啦哗啦”的声响让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押了啊,押了啊,买定离手!”
疤脸的声音洪亮,眼神扫过周围的人,“大还是小,快着点!”
周围的汉子们纷纷掏钱,有的摸出两个铜板,有的拿出一串铜钱,放在桌子上写着“大小”的木牌旁边。
李进忠看得入了迷,手里的花生都忘了吃。
他蹲在人群后面,透过汉子们的缝隙往里看,看着疤脸把骰子倒进碗里,扣上碗晃了晃,“啪”地一声把碗扣在桌上。
“开!”
随着疤脸的喊声,碗被掀开,里面的骰子是三个西、两个二、一个一,加起来是十西点,“大!”
押大的汉子们欢呼起来,纷纷伸手去拿赢来的铜钱,铜钱碰撞的脆响更响了,听得李进忠心里首痒痒。
从那天起,李进忠就像着了魔,每天早上,他不再跟着混混们出去偷东西,而是早早地跑到老槐树下,等着疤脸来摆赌摊。
他蹲在旁边看,一看就是一整天,连饭都忘了吃。
有时候赵大娘来找他回家吃饭,他还不耐烦地挥手让娘走,说“别管我。”
赵大娘看着他盯着赌摊的样子,心里着急,却又管不住他,只能叹气。
李进忠看得很认真,他不像其他看客那样只关心输赢,而是盯着疤脸的手,看他怎么摇骰子,怎么控制力道。
他还盯着桌上的牌九,看汉子们怎么配牌,怎么算点数。
他记性好,过目不忘,今天谁押了什么、赢了多少,明天谁输光了钱、垂头丧气地走了,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有时候,他还会在心里默默算着骰子的点数,等疤脸开碗的时候,看看自己算得对不对。
一开始,他十次有八次都算错,可慢慢地,他算对的次数越来越多,到后来,疤脸刚把骰子倒进碗里,他就能大概猜出点数的范围。
就这样,他看了整整两年。
这两年里,他摸清了骰子的“脾气”。
哪颗骰子重心不稳,摇的时候容易出大点。
哪颗骰子边角磨损严重,落地时更容易滚到一边。
他还摸透了牌九的套路,什么样的牌能组成“天牌地牌”,什么样的牌组合起来能赢,什么样的牌只能认输。
他对这些的熟悉程度,甚至超过了自家炕沿上的裂纹。
自家炕沿的裂纹有几道,他得想一会儿才能记起来,可骰子转几圈能出几点、牌九怎么配能赢,他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
这两年里,也有人注意到了这个总蹲在旁边看的半大孩子。
有一次,一个输了钱的汉子心情不好,看见李进忠蹲在旁边,就骂道:“小屁孩,看什么看,滚远点!”
李进忠吓得赶紧往后退,可等那汉子气消了,他又悄悄蹲了回来。
疤脸也注意到了他,有时候会打趣他:“小子,看了这么久,要不要来试试?”
李进忠每次都摇摇头,他没钱,连一个铜板都没有,只能看着别人赌。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天气格外热。
太阳像个大火球,烤得地面发烫,连老槐树上的叶子都打了蔫。
那天午后,赌摊前的人比平时少,有几个汉子因为天热,没一会儿就走了,赌摊缺了个人手,疤脸正愁没人凑数。
李进忠像往常一样蹲在旁边看,疤脸看见他,又打趣道:“小子,来凑个数?”
李进忠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疤脸有点不耐烦了,挥着手里的烟袋锅子赶他:“没钱就别在这儿碍事,一边玩去!”
烟袋锅子的烟杆差点碰到李进忠的头,他往后躲了躲,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劲。
他想起自己这半个月来,每天都去镇上的杂货铺帮老板搬东西,老板每天给一个铜板,他攒了半个月,一共十五个铜板。
他原本想把这些铜板给娘买些治咳嗽的草药,可现在,看着桌上的骰子和铜钱,他改变了主意。
李进忠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那布包是用赵大娘的旧衣服改的,缝了三层,里面装着他攒的十五个铜板。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拿出两个铜板,“啪”地拍在桌上,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我来!”
李进忠抬起头,看着疤脸,眼神里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输了这俩铜板,我给你白干三天活!”
疤脸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半大孩子真敢上桌。
他看了看李进忠,又看了看桌上的两个铜板,笑了:“行啊,有种!
那就来试试。”
周围的人也都来了兴趣,纷纷凑过来,看着这个第一次上桌的半大孩子。
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老槐树叶哗啦啦响,叶子的影子落在桌上,晃来晃去。
李进忠的心跳得很快,像揣了只兔子,他捏着骰子的手全是汗,手心的纹路里都渗着汗,把骰子都浸湿了。
他学着疤脸的样子,把骰子放进碗里,深吸一口气,晃了晃碗。
骰子在碗里“哗啦哗啦”地响,那声音在他听来,比庙里的钟声还响,还勾人。
他定了定神,把碗扣在桌上,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碗。
周围的人都凑过来看,只见碗里的三个骰子,两个是六点,一个是五点,加起来是十七点,“大!”
疤脸看了一眼,骂了句“邪门”,但还是从桌上拿起三个铜板,推到李进忠面前:“算你运气好。”
李进忠看着面前的三个铜板,心里又惊又喜。
他捏着铜板,铜板被太阳晒得发烫,传到他的手心里,也传到他的心里。
他突然觉得,这比偷花生、抢骨头有意思多了,只摇了一下骰子,就赢了一个铜板,比帮杂货铺老板搬半天东西还划算。
李进忠没再继续赌,他把铜板小心地放进布包里,揣回怀里,转身就跑。
他跑得很快,风吹在他脸上,他都不觉得疼。
他跑到村口的杂货铺,气喘吁吁地对老板说:“老板,买块麦芽糖!”
老板看了看他,从柜台里拿出一块用红纸包着的麦芽糖,递给李进忠,接过他递来的一个铜板。
李进忠拿着麦芽糖,撕开红纸,把糖块放进嘴里。
麦芽糖的甜意顺着舌尖蔓延到喉咙,那甜味很浓,带着一股焦香,比他以前吃过的任何东西都甜。
他慢慢嚼着,甜意从嘴里传到心里,连肚子里的饥饿感都淡了。
他想起自己赢来的铜板,想起刚才摇骰子的感觉,心里像开了花一样。
那甜味儿像根绳子,把他牢牢拴在了赌摊前。
从那天起,李进忠每天都来赌摊,有时候押两个铜板,有时候押三个铜板。
他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赢十几个铜板,运气不好的时候,也会输光所有的钱。
可他不在乎,赢了钱,他就去杂货铺买麦芽糖吃,输了钱,他就去镇上帮人干活,攒够了钱再回来赌。
赵大娘知道他去赌钱后,很着急,劝他别再赌了,可李进忠根本听不进去。
有一次,赵大娘把他的布包藏了起来,李进忠找不到布包,跟娘大吵了一架,还把家里的碗摔了几个。
赵大娘看着他越来越陌生的样子,只能默默流泪。
李进忠也知道娘不高兴,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只要一听见老槐树下的铜钱声,他就像着了魔一样,忍不住跑过去。
他觉得,只有在赌摊前,他才能找到一点存在感,才能觉得自己不是那个没人管、没人疼的穷孩子。
他不知道,这根用甜味儿系住的绳子,会把他拉向一个更深的深渊,会让他失去更多的东西。
那天晚上,李进忠躺在炕上,手里攥着赢来的几个铜板,听着娘的咳嗽声,心里有过一丝愧疚。
他想着明天就不赌了,把铜板给娘买草药,可第二天早上,一听见老槐树下的铜钱声,他又把昨晚的想法抛到了脑后,匆匆跑向了赌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