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尖啸声渐渐淡了,却换了种更瘆人的动静——像是有人赤着脚在泥地里追,“啪嗒、啪嗒”,每一声都精准地踩在他落脚的间隙里,不远不近,像条甩不掉的影子。
他不敢回头,只盯着眼前被雨水冲刷的石阶。
石阶上长满了滑腻的青苔,混着腐烂的落叶,散发出潮湿的霉味。
跑过一道拐角时,脚踝突然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阿明踉跄着扑倒在地,桃木剑“哐当”撞在石头上,剑身上沾着的黑狗血溅到泥里,冒起一串细碎的白泡。
低头看时,脚踝上缠着半截破烂的蓝布条,布纹里嵌着河泥,边缘还沾着几缕湿发。
那布条像是有拉力,正往石阶下方拽他,阿明伸手去扯,指尖刚碰到布料,就被冰得一哆嗦——那触感不像布,倒像泡胀的人皮,软乎乎的,还带着黏腻的潮气。
“啪嗒。”
身后的脚步声停了。
阿明猛地抬头,顺着石阶往下望。
雨幕里,隐约能看见个佝偻的影子站在拐角处,长发垂到膝盖,湿透的蓝衫下摆拖在泥里,拖出一道蜿蜒的水痕。
那影子没有动,却能感觉到有双眼睛正盯着他,不是从脸的方向,而是从头发缝隙里,冷冰冰的,像潭底的石头。
他攥紧桃木剑往石阶上爬,手指抠进青苔里,指甲缝里塞满了湿泥。
爬到第五级台阶时,听见下方传来“咕嘟”一声,像是有人在水里吐泡泡。
阿明眼角的余光瞥见,那道水痕正顺着石阶往上漫,速度快得惊人,所过之处,青苔疯长,石头表面渗出湿漉漉的黏液。
“滚开!”
他挥剑往下砍,桃木剑劈在水痕上,发出“噗”的闷响,像是砍进了一团湿棉絮。
水痕停顿了一瞬,随即分作两股,顺着石阶两侧继续往上爬,在石头上留下两道深色的印记,像爬行的蛇。
爬到半山腰时,阿明看见路边有座废弃的土地庙,庙门歪斜着,露出里面积满灰尘的神龛。
他踉跄着冲进去,反手用桃木剑抵住门板。
庙梁上挂着的蛛网被风吹得摇晃,沾着的水珠滴落在神龛上,发出“滴答”声,和外面的雨声混在一起,倒像是庙里还有别人。
神龛上的土地公石像缺了只耳朵,脸上蒙着层灰,只有眼珠的位置异常干净,像是经常被人擦拭。
阿明盯着石像的眼睛,突然觉得那眼珠像是活的,正随着他的动作转动。
他往后退了一步,撞到堆干草,草堆里滚出个东西,“咚”地砸在地上。
是只破碗,碗底还沾着点暗红色的渣子,凑近了闻,有股铁锈混着血腥的气味。
碗边刻着个模糊的“秀”字,笔画被磨得浅了,却能看出刻得极深,像是用指甲一点点抠出来的。
“滴答。”
一滴水珠落在阿明的后颈,不是从庙梁上掉下来的。
他猛地转身,看见庙门的缝隙里,正往内渗着浑浊的水,几缕长发顺着水流飘进来,在泥地上慢慢舒展,像在寻找什么。
土地庙的屋顶突然“哗啦”一声塌了块角,泥水混着碎瓦掉下来,正好砸在神龛上。
土地公石像的脑袋“咚”地滚落在地,摔成两半,里面没是泥土,而是塞满了乌黑的长发,发丝间还缠着半枚生锈的铜簪,簪头刻着朵残败的莲花。
阿明的呼吸一滞——那铜簪的样式,和他在老宅木盒里找到的半块手帕上绣的鸳鸯嘴里衔着的莲花,一模一样。
“咕嘟。”
庙门外传来冒泡声。
阿明透过门缝往外看,心脏骤然缩紧——那道蓝衫影子就站在门外,距离门板不到一尺,长发贴在门板上,像无数条黑色的根须往木缝里钻。
更可怕的是,影子的脚下,那片水痕己经漫到了庙门口,水面上漂浮着些零碎的东西:半只绣花鞋,断了齿的木梳,还有一小块沾着血的衣襟,布料的纹路和那蓝衫一模一样。
水面突然泛起涟漪,有什么东西从水底浮了上来,贴在门板外侧。
阿明看见门板上透出个模糊的轮廓,是张脸的形状,五官被水压得变形,嘴唇外翻着,能看见里面乌黑的牙齿。
那轮廓正慢慢清晰,门板上的木纹被水汽浸得发胀,渐渐显出五官的形状——眼睛的位置凹陷下去,鼻子塌成一团,嘴巴咧开,像是在笑。
“啪。”
一只手贴在了门板上,从那张“脸”的嘴巴位置伸进来。
指甲缝里塞满了河泥,指节处的皮肤泡得发白起皱,甚至能看见底下青紫色的血管。
那手在门板上摸索着,像是在找门闩的位置,指尖划过木头的声音,尖锐得像指甲刮玻璃。
阿明举起桃木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他盯着那只手,看见手腕上戴着只破烂的银镯子,镯子上刻着的花纹己经被水泡得模糊,却能认出是“长命百岁”西个字,只是“命”字的最后一笔,被硬生生磨成了尖刺。
“哗啦!”
门板突然被从外面撞开,阿明的剑劈了个空,整个人被门带得踉跄了几步。
庙外的水涌了进来,漫过脚踝,带着浓重的河泥腥气。
那道蓝衫影子站在门口,长发遮住了脸,只有一缕头发垂到胸前,沾着的水珠滴落在地上,在泥里砸出一个个小坑。
阿明挥剑刺过去,桃木剑却在离影子半尺的地方被挡住了——无数缕头发从影子身上涌出来,缠住了剑刃,黑沉沉的一片,像突然张开的网。
他能感觉到剑刃在震动,像是刺中了什么活物,头发里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骨头摩擦,又像是牙齿在啃噬木头。
影子突然往前倾了倾,长发缝隙里露出一点惨白的皮肤,还有道深色的勒痕,像是被绳子勒过的印子。
阿明闻到一股浓烈的甜腥气,比之前的腐味更冲,像是新鲜的血混着河泥,顺着鼻腔往脑子里钻。
他猛地抽回剑,转身往庙后跑。
庙后的土墙塌了个洞,能看见外面的竹林。
阿明钻出去时,后背被碎砖刮破了皮,渗出血来,血珠滴在泥里,瞬间被涌来的水痕吞没,激起一圈圈暗红的涟漪。
竹林里的竹子被风吹得“哗哗”响,竹叶上的雨水打在脸上,冰凉刺骨。
阿明听见身后的头发缠上了竹枝,发出“沙沙”的摩擦声,还有那道蓝衫的影子在竹影间一闪而过,速度快得不像人。
跑过一片低洼地时,脚下突然一软,整个人陷进了泥沼里。
泥沼里全是水,冰冷刺骨,没到了膝盖,越挣扎陷得越深。
阿明低头看时,吓得魂飞魄散——泥沼的水面上漂浮着无数只手,都在往他身上抓,有的指甲己经脱落,露出鲜红的肉,有的手背上还带着蓝布衫的碎布,显然都是先前被拖进这里的人。
他挥剑去砍那些手,桃木剑却被一只手死死抓住,那手的指骨错了位,以诡异的角度弯曲着,指甲缝里的泥蹭在剑身上,留下几道深色的印子。
更多的手缠了上来,抓住他的胳膊、腿,往泥沼深处拖,冰冷的泥水漫到了胸口,带着窒息的压力。
就在这时,阿明看见泥沼中央的水面上,漂着半块绣帕,正是他在老宅找到的那一块。
帕子上的鸳鸯己经被水泡得模糊,只剩下右下角那团黑渍,在水里慢慢晕开,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张女人的脸,正对着他微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乌黑的牙齿。
“救……救命!”
他终于喊出了声,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泥沼突然剧烈地翻涌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底下钻出来。
阿明感觉到脚下有个坚硬的东西在动,低头一看,是口棺材,棺材盖己经裂开,露出里面穿着蓝衫的躯体,长发从棺材缝里涌出来,像水草一样缠住他的脚踝,往棺材里拽。
水面上的脸笑得更厉害了,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
阿明拼命去听,却只听见“咕嘟咕嘟”的水泡声,还有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就在他的胸口快要被泥水淹没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枪响,震得竹林里的叶子簌簌往下掉。
缠住他的手和头发瞬间松了劲,泥沼的水面也平静下来,那半块绣帕打着旋沉了下去,露出底下漆黑的棺木。
老王头的声音从竹林外传来,带着喘息:“后生仔!
往这边跑!
我带了猎枪!”
阿明挣扎着从泥沼里爬出来,浑身沾满了腥臭的河泥。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道蓝衫影子正站在泥沼边,长发被风吹得扬起,露出半张泡得发白的脸,一只没有眼珠的黑洞正对着他,嘴角还挂着丝暗红的血。
猎枪又响了一声,子弹打在影子脚边的水里,溅起一串水花。
影子往后退了一步,慢慢沉入泥沼,水面上只留下那道蜿蜒的水痕,和几缕漂浮的黑发,像从未出现过。
阿明踉跄着往老王头的方向跑,胸口的窒息感还没散去,喉咙里全是泥腥味。
他不知道这暂时的安全能维持多久,只知道那东西不会善罢甘休——从他回到青溪村,从他翻开那卷族谱开始,就己经被拖进了这场跨越百年的水祭里,成了下一个等待被沉潭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