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西点半,正是这座城市最繁忙的时刻,像一锅煮开了的杂烩汤,喧嚣而滚烫。
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西斜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主干道上,汽车的鸣笛声、引擎的轰鸣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公交报站声,交织成一首混乱却充满生命力的都市交响曲。
人行道上,人流如织。
穿着西装的白领步履匆匆,提着菜篮子的主妇精打细算,穿着校服的学生们嬉笑打闹。
在这片繁忙的洪流中,一个穿着浅蓝色连衣裙、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叫悠悠,八岁。
她手里紧紧攥着今天美术课得到的小红花贴纸,心里盘算着要把它贴在自己最心爱的绘本上。
她走得很慢,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橱窗里旋转的八音盒、路边小贩手里五彩斑斓的气球、甚至是地上偶尔爬过的蚂蚁。
世界的繁忙与她内心的静谧,形成了一道无形的结界。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天空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呀!”
悠悠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抱住了头。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人们或惊呼着跑开,或匆忙地撑起雨伞。
刚才还井然有序的街道,立刻被慌乱和湿漉漉的水汽填满。
悠悠也跟着人群跑,她个子小,很快就被挤到了街边。
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贴在腿上凉飕飕的。
她有些害怕,又有些无助,大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
她茫然西顾,忽然看到旁边有一条狭窄的、相对安静的老街。
与主干道的现代繁华不同,这条街仿佛被时光遗忘了一般。
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油亮,两旁是些不起眼的旧书店、裁缝铺,还有一家……门脸特别小的店铺。
那店铺没有醒目的招牌,只在门楣上挂着一块深色的木牌,用古朴的字体刻着“闲人免进”西个字。
木门是暗红色的,油漆有些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木头纹理。
但奇怪的是,店铺那扇巨大的、落地的玻璃橱窗却擦得一尘不染。
橱窗里没有琳琅满目的商品,只零零散散地放着几件看不出年代的古董:一个黄铜制的、指针静止的航海罗盘;一尊表情愁苦的木雕小佛;还有几本用皮绳捆扎的、纸页泛黄的厚厚书籍。
最吸引悠悠的,是橱窗角落里一个正在自动旋转的、精巧的八音盒。
它上面跳舞的小人儿穿着金色的铠甲,在淅沥的雨声中,兀自旋转出一个小小的、梦幻般的世界。
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悠悠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扇暗红色的木门。
“叮铃——”一声清脆的门铃响过,门外的喧嚣与潮湿仿佛瞬间被隔绝。
一股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是旧书页的霉味、淡淡的樟木香,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仿佛沉淀了无数时光的静谧气息。
店里比外面看起来要深得多,光线昏暗,只有几盏老旧的台灯在角落散发着橘黄色的、温暖的光晕。
目光所及之处,全是高及天花板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书籍和稀奇古怪的物件。
墙上挂着星盘和绘制着怪异符号的羊皮地图,几个摆满了各种钟表零件的长条工作台上,几十个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钟表,正发出各自为政的“滴答”声,汇成一首奇特的、关于时间的合唱。
“有人吗?”
悠悠怯生生地问,声音在空旷的店里显得格外细小。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最里面的书架后传来。
接着,一个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那是一位老人,老得让悠悠觉得他好像就是从墙上某幅古老的油画里走出来的。
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工装围裙,上面沾着些金属碎屑和油污。
满头的白发不是柔顺的,而是如同干旱土地上的枯草,杂乱地支棱着,似乎很多天没有梳理过。
他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龟裂,每一道都仿佛刻满了故事。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在那布满褶皱的眼皮下,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澈、深邃,像是倒映着星空的古井。
他看到悠悠,似乎并不惊讶,只是用那双看透了岁月的眼睛,静静地打量着她。
“小丫头,迷路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秋风吹过落叶。
悠悠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小声说:“外面……下雨了。”
老人没再追问,他颤巍巍地走到工作台边,拿起一个布满铜绿的小工具,又开始摆弄一个结构极其复杂的、像是由无数金色齿轮构成的怀表。
他一边调试,一边嘴里还神神叨叨地念念有词:“……这个齿轴慢了千分之一秒,啧,会影响整个序列的稳定性……那边的发条上得太紧,命运之弦绷得太紧,可是会断的……”悠悠听得云里雾里,但她不太怕这个奇怪的老爷爷了。
她壮着胆子,走到离他最近的一个书架旁,好奇地看着上面摆放的一些小玩意儿——一个永远不会倒下的陀螺,一颗放在天鹅绒垫子上、内部仿佛有星云在旋转的玻璃珠子。
“老爷爷,您这里是卖什么的呀?”
悠悠忍不住问。
老人头也没抬,含糊地答道:“卖?
不,这里不卖东西。
这里……是修理时间的地方。”
“修理时间?”
悠悠瞪大了眼睛,她觉得这比“卖糖果”要酷多了,“时间坏掉了吗?”
“坏掉?”
老人动作顿了一下,抬起眼皮,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时间从不坏掉,它只是……偶尔会打结,会走神,会留下一些……需要被记住的印记。”
就在这时,店里所有的钟表,仿佛被无形的指挥家引导,突然在同一时刻敲响了报时!
当当当——声音宏大而庄严,充满了整个空间。
悠悠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
钟声停歇,店里恢复了那种混杂的“滴答”声。
老人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像是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
他缓缓走到窗边的一张旧藤椅上坐下,目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看着外面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幕,以及雨幕中匆忙模糊的人影。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象,看到了某些不为人知的光景。
“小丫头,”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童话,“反正雨还没停,你也没地方去……想不想听个故事?”
悠悠用力地点了点头,立刻跑到他脚边的那个看起来就很舒服的旧地毯上坐下,双手托着腮,摆出最标准的听故事姿势。
她裙子上那朵小红花贴纸,在昏黄的光线下,像一粒小小的火星。
老人微微俯下身,他那布满白发的头颅在灯光下像一个智慧而神秘的星球。
他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将周围的“滴答”钟声都变成了故事的背景音乐。
“那是一个,”他缓缓开口,语速慢得如同流淌的蜂蜜,“关于一个黄金做的王子,和一个心里能开出花朵的公主的故事……”窗外的雨声、都市的喧嚣,在这一刻,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
在这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里,一段尘封的、宏大的史诗,正对着它唯一的、天真而虔诚的小听众,悄然揭开了第一页。
而那第一个音符,便是“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