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落情殇他是在喜马拉雅山脉驿站孤独等死的绝症旅人,
她是在每个冬季准时降临时天真追问的雪花精灵。“你为什么从不挽留我?
”她在融化时吻他疤痕。“因为春天是比死亡更残酷的判刑。”他抚摸着空荡的雪地。
直到医学奇迹让他熬过第十个冬天,
才在泛黄的日记里发现她每年留下的坐标——每一片雪落处,
都埋着她用冰晶刻下的“我爱你”。而此刻山脚下桃花盛开,最后一个春天正在赶来。
2 孤独驿站雪是凌晨时分开始落的。一开始只是零星的几点,被风卷着,
打在驿站老旧的木窗棂上,发出细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响。后来,它们渐渐密集起来,
成了片,无声无息地覆盖上来,将这栋孤悬在喜马拉雅山脉褶皱里的木石建筑,
温柔地掩埋进一片混沌的纯白里。沈渊醒着。或者说,
他其实一直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的昏沉之中。胸腔里那把熟悉的、钝刀子割肉似的疼痛,
让他无法真正安眠。止痛药的效力正在褪去,意识像退潮后裸露的礁石,嶙峋而清晰。
他听着雪落的声音,那声音与其说是听见,不如说是感觉到——一种万籁俱寂本身的声音,
填充着这间屋子,这座山,乃至整个天地之间巨大的空无。他的雪花轻柔。
诗里的句子无端地跳出来。是的,轻柔,覆盖一切,像一层厚厚的裹尸布。
可它们掩不住他心中的荒唐。一个三十二岁的男人,不在城市的喧嚣里搏杀,
却跑到这世界尽头般的荒寒之地,等待生命自然又屈辱地终结。这难道不荒唐吗?
他撑着手臂,缓慢地坐起身。骨头像是生了锈的零件,每动一下都发出艰涩的呻吟。
暴露住的不止是孤独,还有跌撞中的悲伤。他环顾四周,这间他租住了小半年的驿站房间,
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一个烧着牛粪饼、勉强提供些许暖意的铁皮炉子。他的行李很少,几件衣服,几本书,
还有一本厚厚的、封皮已经磨损的笔记本。他将生活看作路边的客栈,而他自己,
不过是带着一张因疾病而日渐憔悴、愚蠢的脸,和一个被灯光拉得变形、摇曳不定的影子,
暂时栖身的过客。他别扭地用冷漠锁住自己的秘密。这秘密就是:他怕死。怕得要命。
尽管他一遍遍说服自己,这是解脱,是向死而生,是最后的体面。但当死亡像黑夜一样,
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浓重地压迫下来时,那种源自骨髓的恐惧,依旧会攫住他,
让他透不过气。他背负着这沉重的、名为绝望的雨水,一路向上,逃到这里,
以为能离天空更近,离答案更近。可惜,冬天的事物都太厚道。它们沉默地接纳他,
不同缘由,不给怜悯,只是存在。这一季,必是孤独的轮回,免不了浅薄。他早就认清了。
凡他爱过的时辰,如今回想,那欢愉的背面,都显露出伤口,红得惊心。而忧伤,
那些因求不得、爱别离而生的忧伤,却因在这人世间太过普遍,显得廉价,以至于无处安放,
只能在他体内四处流散。一片雪花的孤独,是两片雪花的错位。他写下这句时,
并不完全理解它的含义。只是觉得,孤独或许并非孤立的存在,
而是源于某种无法契合的相遇。炉火噼啪一声,爆出一点微弱的火星,旋即熄灭。
他披上厚重的外套,动作迟缓地走到窗边,用袖子擦去玻璃上凝结的冰花。外面是沉沉的夜,
雪光映照下,能看到漫天飞舞的、密密麻麻的白点。远处的山峦隐没在黑暗与雪幕之后,
失去了轮廓。世界只剩下一种颜色,一种声音,一种情绪。你若,
选择伤口的位置……他无声地念着。谁会在意呢?连他自己,
都快要懒得弹落生命终章时必然积攒的灰烬了。因为他无法停止等待死亡。曾经,
在爱里——那些短暂如萤火的爱里——他确实感受过大风呼啸,草木萧条的荒凉。
风是温柔的叛徒,它曾对他低语过承诺,转瞬却又将一切吹散。欺骗是欢喜的叛徒,
总是在他以为触摸到真心的时辰,露出原形,所谓的返璞归真,不过是更大的幻灭。
他见过的剧本,无论是事业还是情感,都只是经过,从未完整。
他就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雪花,能做的,只是在这命定的寒流中,长途跋涉,
直到在某个悲喜交集的地方,与终点坦然相见。于是,他从不期待惊喜。
惊喜是命运的额外施舍,他自认无福消受。他只想把尘埃从身体里一点点取出。
那些俗世的纷扰,病痛的折磨,不甘与怨恨,若能像拂去灰尘一样,
从容地、一点点地清除干净,该多好。仍由嘲弄,耗尽一生。他对自己说。然后,
裹着这仅有的、对彻底安宁的满足的梦,在这象征世界之巅的喜马拉雅,让灵魂尘埃落定。
渐老。虽然他已不再年轻,但感觉上,是在加速滑向永恒的黑暗。渐入永恒。
他想象着那一天,关掉灵魂的灯,在深渊里睡去。或者相反?在黑夜里痛哭,提起过去,
寂寞地等,空空地等,没有目的,只有纯粹地等待死亡降临。等待终是一件肤浅的事,他想,
只要等得足够久,连孤独本身,也能等到尽头吧。倘若……那预言的晨星会出现吗?
他摇摇头,驱散这不切实际的念头。无数雪花将带来多少的故事?不必问。因为一片一片,
无需声张。你若认出我,在任何一个季节……他对着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扯出一个极淡、极疲惫的笑。我无言。只能散落一地,如同万物本不相干,又或许,
在某种更宏大的秩序里,万物相爱。3 雪精灵现天光在雪停后显得格外刺眼。
沈渊推开那扇沉重的、需要费些力气才不至于被积雪堵住的木门,寒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
带着一股清冽的、冰雪净化过的味道。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眼前阵阵发黑。
好一会儿,那阵撕扯才平息下去。门外是一个小小的平台,原本的木栏杆被厚厚的雪覆盖,
成了胖乎乎的雪枕。平台下方,是陡峭的山坡,披着银装,一直延伸到下方更深的山谷,
山谷里云雾缭绕,看不真切。视野所及,除了白,还是白。他习惯了这里的空寂。
除了驿站那个沉默寡言、脸上有着高原红的店主偶尔会送来些食物和燃料,
他几乎见不到任何人影。这里是徒步旅行者路线的一个微小分支的末端,在这个季节,
罕有人至。所以,当那个声音响起时,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喂——!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清亮亮的,带着点好奇,穿透了凝固般的寒冷空气。
沈渊僵硬地转过头。平台边缘,靠近山坡的那一侧,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
他一时无法准确描述她的样子。她穿着一身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的白色衣袍,
材质看起来很奇特,不像棉,也不像绒,泛着一种极细微的、珍珠般的光泽。
她的头发是银白色的,长及腰际,松散地披着,发梢仿佛带着冰晶的闪烁。她的脸很小,
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能看到其下淡青色的血管。最奇异的是她的眼睛,
是一种非常浅的、仿佛凝结了天空最纯净一隅的冰蓝色。她不像现实中的人。
更像是从雪原传说里走出的精魅。沈渊怔住了,一时间忘了咳嗽,也忘了呼吸。
那女子却毫不在意他的失态,轻盈地向前走了几步,赤着脚,踩在深及脚踝的积雪上,
竟然没有留下脚印。她歪着头,打量着他,冰蓝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探究。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问,声音像风吹过冰凌,清脆,带着回音。沈渊张了张嘴,
喉咙干涩。“我……”他发出一个沙哑的音节,顿了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住在这里。
”“一直住在这里吗?”她追问,像是个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暂时。”他言简意赅,
不想多说。“哦。”她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又被别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她伸出手,
接住一片从屋檐上被风吹落的、螺旋下坠的雪花,那雪花落在她掌心,竟然没有立刻融化,
反而似乎更晶莹了些。“你看,它真好看。”沈渊看着她掌心的雪花,又看看她。
这太不真实了。是缺氧产生的幻觉?还是病情加重导致的谵妄?“你是谁?”他忍不住问。
女子抬起头,对他嫣然一笑。那笑容纯粹而明亮,仿佛能驱散这山中所有的阴霾。“我?
我是雪啊。”她说得理所当然,“每年冬天,我都会来这里。”雪?沈渊皱起眉。
他试图用理智分析,是名字叫“雪”?还是某个隐居在此地的、行为古怪的原住民?
或者是……他不敢再想下去。“你叫什么名字?”她又问,
目光落在他因疾病而显得过分瘦削、苍白的脸上。“……沈渊。”“沈渊。”她重复了一遍,
音节在她唇齿间流过,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很深的水。你的名字,听起来很孤独。
”沈渊心头一震。从未有人这样直白地解读过他的名字。“你呢?”他反问,
“你总有个称呼。”她眨了眨冰蓝色的眼睛,似乎在思考。“你可以叫我‘阿雪’。
”她随意地说,然后注意力又转移了,指着远处一座雪峰,“看,太阳照在那里了!
”沈渊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金色的阳光正突破云层,洒在远处一座金字塔形的峰顶上,
给那纯粹的白色镀上了一层辉煌的金边。确实壮美。
但他更在意的是身边这个自称“阿雪”的不速之客。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或者说,
在沈渊感觉里像是被拉长又压缩的、模糊的一段时光里,阿雪一直在他身边。
她似乎对驿站的一切都充满兴趣,摸摸粗糙的木墙,好奇地打量屋顶垂下的冰棱,
对着铁皮炉子里跳跃的火苗出神。她问题很多,有些天真得不谙世事。
“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你看起来很不开心。”“炉子里的火,是你在控制它跳舞吗?
”沈渊大多时候沉默,偶尔回答,也是简短到近乎敷衍。但他的冷漠,似乎对她全然无效。
她自顾自地说着,笑着,在这个被死亡阴影笼罩的空间里,
注入了一种突兀的、生机勃勃的噪音。他别扭地用冷漠锁住自己的秘密,而她,
仿佛能直接看穿那层冰壳。“你在生病。”她突然说,不是在询问,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她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冰蓝色的眼眸清晰地映出他憔悴的身影。沈渊身体一僵。
他没有回答。“很重的病。”阿雪走近几步,微微仰头看着他,眼中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
只有一种纯粹的好奇,甚至带着一丝……了然?“我能感觉到。你的身体里,
有很多……黑色的东西。”黑色的东西?是指癌细胞吗?沈渊觉得荒谬,却又无法斥责。
在她那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目光下,任何谎言或掩饰都显得徒劳。“嗯。”他最终,
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阿雪没有再追问。她只是伸出手,似乎想碰碰他的胸口,
那里正闷闷地痛着。但在指尖即将触碰到他外套的瞬间,她停了下来。她看了看自己的手,
又看了看他,然后慢慢收回了手。“疼吗?”她轻声问。沈渊看着她收回的手,
那手指纤细白皙,仿佛冰雕。他忽然觉得,那未能落下的触碰,
比真实的接触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悸动。“习惯了。”他说。黄昏降临得很快。
山谷里的阴影开始向上蔓延,吞噬着雪地的反光。温度在急剧下降。阿雪站在平台边缘,
望着西边天际最后一抹瑰丽的霞光。她的侧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单薄,甚至……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