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祖最早的记忆始于五岁生日那天。清晨,他被一阵甜香唤醒。走进厨房,
看见母亲正弯腰从土灶里取出烤得焦黄的红薯。她转过身,行动间脚上的铁链传来声音,
脸上沾着炉灰,但面色温和。“耀祖,来。”母亲招手叫他,掰开红薯,热气腾腾。
她吹凉了才递到他嘴边,“今天你五岁了,是大孩子了。”红薯在口中化开,甜如蜜糖。
母亲轻轻哼着歌,那调子不像村里其他妇女唱的俚曲,婉转悠扬,带着王耀祖不懂的忧伤。
“妈妈唱的是什么?”母亲停下哼唱,眼神飘向窗外连绵的群山:“是一首关于远方的歌。
”远方。对五岁的王耀祖来说,最远的地方是十里外的镇集市,父亲去年秋天带他去过,
那里有琳琅满目的小摊和吵吵嚷嚷的人群。但母亲眼里的远方,似乎比那还要遥远千万倍。
“耀祖,”母亲忽然蹲下身,紧紧握住他的小肩膀,力道大得让他有些疼,“记住,
你生来不该被困在这里。山外面有大海,大海那边还有更大的世界。你一定要走出去,
明白吗?”王耀祖似懂非懂地点头。母亲眼中闪烁着他不曾见过的光芒,像夏夜最亮的星。
那天晚上,母亲做了满满一桌菜,有红烧肉、蒸鱼、炒鸡蛋。父亲王铁柱喝了不少酒,
满面红光,不断夸耀自己花光积蓄买来这个漂亮女大学生是多么明智的决定。
“等这小子再大点,我就带他下地干活。”父亲粗糙的手掌拍在王耀祖背上。
母亲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但五岁的王耀祖已经能察觉到那微妙的变化。夜里,
他被父母房内的争吵声惊醒。“他必须上学,上最好的学校。”母亲的声音压抑而坚定。
“上个屁学!老子没念过书不也活得好好的?识几个字就行,早点下地干活才是正经。
”“你答应过我的,会让他上学...”“答应?老子答应的事多了!
你还答应给老子生一窝小子呢,就生一个病秧子完事?
”接着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和母亲的啜泣。王耀祖把脸埋进枕头里,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第二天清晨,母亲不见了。起初,王铁柱以为她只是跟着奶奶去河边洗衣服或是上山拾柴。
直到日上三竿,他发现奶奶也在家,他才开始着急,问奶奶妈妈们去哪里了。
家里人才发现不对,招呼村里人四处寻找。王耀祖跟在父亲身后,看着大人们沿着山路搜寻,
呼喊声在山谷间回荡,得不到任何回应。三天后,搜寻停止了。王铁柱坐在门槛上,
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脸色阴沉得可怕。“你妈跟野男人跑了。”最后,他对儿子说,
“她不要我们了。”村里的孩子们开始叫王耀祖“没娘的孩子”,他为此打了好几架,
脸上常挂彩。每当这时,爷爷奶奶就会把他搂在怀里,心疼地念叨:“可怜的娃,
你娘心真狠。”但王耀祖记得母亲哼歌时的眼神,记得她说的“远方”,
记得她握着他肩膀的力度。在他内心深处,始终不相信母亲会轻易抛弃他。母亲消失后,
爷爷奶奶越发的溺爱这个孙子,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给他,犯了错也总护着他。
王铁柱起初也心疼儿子,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逃跑妻子的怨恨逐渐转移到儿子身上。
王耀祖长得越来越像他母亲,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看人时总带着点审视的意味,
让王铁柱每次看到就莫名烦躁。七岁那年秋天,王铁柱说要外出打工,
等回来时给他再带个妈回来,就把王耀祖托付给爷爷奶奶了。半年后,他带回一个女人。
那女人姓李,来自更偏远的山区,瘦小干瘪,总是低着头,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王铁柱让王耀祖叫她妈,王耀祖说“我有妈”,看着儿子越发像其母亲的面容,
很生气的打了王耀祖一巴掌。王耀祖被打后扭头就跑,在村后的林子里躲到天黑。
他在那里为自己建了个“秘密基地”——一棵老槐树下的树洞,能容纳一个孩子蜷缩其中。
树洞里,他藏了几件母亲的东西:一把木梳子,一条褪色的发带,
还有一本薄薄的、写满他不认识的字的笔记本。奶奶最终找到了他,没有责骂,
只是叹了口气:“娃,认命吧。你爹总得有人照顾。
你以后再村里也需要兄弟帮衬的”王铁柱和李氏的婚礼很简单,摆了几桌酒席,
请了亲戚邻里。王耀祖被安排坐在爷爷奶奶中间,看着父亲给客人们敬酒,满脸红光。
李氏穿着一件红衣裳,依然低着头,像只受惊的兔子。婚后不久,李氏怀孕了,
第二年生下一个女孩。王铁柱明显失望,给女儿取名“招弟”。有了妹妹后,
王耀祖在家中的地位并未动摇,爷爷奶奶依然偏心他,父亲虽然对他严厉,
但吃穿用度从不短少。李氏对这个继子小心翼翼,从不敢责骂,也不敢过分亲近。
王耀祖聪明,但不用功。老师家访时说:“耀祖脑子灵光,就是不肯下功夫,整天只知道玩。
”父亲对此不以为意:“念书有啥用?认得几个字,会算数就行,
反正以后家里的地都是他的。等他再大些,我就带他出去打工 ,
到时候再给他带个媳妇回来,以后就他媳妇伺候他,这日子美得很”。这话听多了,
王耀祖也信以为真。他在村里称王称霸,带着一群孩子上山掏鸟窝,下河摸鱼,
功课敷衍了事,考试成绩总是在中下游徘徊。十岁那年,李氏终于生下了儿子王光宗。
王铁柱欣喜若狂,大摆宴席,比婚礼还要热闹。王光宗的满月酒上,
他抱着儿子四处炫耀:“看我这小子,多壮实!一看就是干农活的好料子!”从那天起,
家里的重心开始倾斜。爷爷奶奶虽然仍旧疼爱王耀祖,但注意力不免被小孙子吸引。
父亲更是将全部希望寄托在王光宗身上,对王耀祖越发不耐烦。王耀祖十二岁那年,
爷爷去世了。临终前,老人把孙子叫到床前,枯瘦的手紧紧握着他的小手:“耀祖啊,
你...你要争气。你娘...她...”话未说完,老人就咽了气。爷爷的葬礼上,
王耀祖第一次看见父亲哭。但当李氏悄悄在王铁柱耳边说了些什么后,王铁柱擦干眼泪,
看向王耀祖的眼神变得复杂而冷漠。一个月后,王铁柱宣布,要带李氏和王光宗去城里生活。
“招弟、光宗还小,离不开娘。”他对王耀祖说,“你大了,能照顾自己。
我们找到落脚处就接你过去。”十二岁的王耀祖被留在老屋里,与年迈的奶奶相依为命。
父亲每月寄回一点生活费,勉强够糊口。王耀祖开始承担起家务和农活,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挑水、喂猪,然后走五里山路去上学。下午放学后,他还要下地干活,
照顾奶奶和妹妹。他的成绩一落千丈,老师找他谈了几次话,见他无动于衷,
也只能摇头作罢。十三岁那年夏天,王铁柱突然回来了。他不是一个人,
还带着李氏、王光宗、王招娣。五岁的王光宗穿着城里孩子才有的小西装、小皮鞋,
神气活现地打量着破旧的老屋和土里土气的哥哥,他的后面跟着穿着不合身衣服的王招娣,
看着个头跟王光宗差不多大。“耀祖,别上学了。”晚饭时,王铁柱直截了当地说,
“我在城里给你找了个活,跟师傅学修车,包吃住,还能挣点钱。”王耀祖愣住了,
手中的筷子掉在桌上。“不行!”奶奶猛地放下碗,“耀祖必须上学!”“上啥学?
他成绩又不好,白白浪费钱。不如早点学门手艺,将来也好养活自己。”“他还是个孩子!
他娘要是知道...”“别提那个***!”王铁柱怒吼道,“就是她把耀祖惯坏了!
你看看他,眼神都跟她一样,不服管教!”王耀祖突然插话:“我妈不是跟人跑的,对不对?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李氏低下头,悄悄把王光宗搂到身边。王招弟害怕地看着大人们,
小手紧紧攥着衣角。王铁柱的脸色由红转青,最后变成可怕的酱紫色:“谁跟你胡说八道的?
”“我自己猜的。”王耀祖直视着父亲,“我妈是女大学生,是被拐卖到这里的,是不是?
”“放屁!”王铁柱猛地站起来,一巴掌扇在儿子脸上,“谁教你说这些混账话的?
是不是你奶奶?”奶奶颤抖着站起来,把王耀祖护在身后:“够了!铁柱,你作孽还不够吗?
那姑娘...那姑娘当初跪着求我们放她走,你说她要是生个儿子就让她走,结果呢?
铁柱啊 ,让孩子把学上完吧,也减轻我们造的孽。”王耀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爷爷奶奶欲言又止的神情、父亲对母亲的讳莫如深、童年的铁链声...一切都有了答案。
那一夜,家里的争吵持续到很晚。王耀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耳朵紧贴墙壁,
努力捕捉每一句争吵。从奶奶激动的话语和父亲偶尔的辩驳中,
他拼凑出了真相:母亲叫林晓梅,是省城的大学生,大三那年被人贩子骗到村里,
以五千元的价格卖给了王铁柱。她试图逃跑多次,每次都被抓回来毒打。生下王耀祖后,
她表面上认命了,暗地里却一直在寻找机会。直到王耀祖五岁生日那天,
她终于找到机会逃出了大山。“她走后给我来过信,”奶奶哭着说,“求我照顾好耀祖,
说她安定下来就来接他...可铁柱,你这个孽障,你居然...”“我怎么了?
我难道要让她带警察来抓我吗?”王铁柱怒吼,“我是他爹!她凭什么带走我儿子?
”“那你为什么不好好对待耀祖?他是你亲儿子啊!”“看到他我就想起那个***!
养不熟的白眼狼!这村里买来的媳妇,哪个有她过的好,耀祖5岁的时候她哄着我,
让我给她解开铁链,我们说好一起出打工的,外面钱多,让耀祖以后也能去外面上学,
结过呢,这个***居然夜里跑了,是她不要这个儿子的,我现在有光宗了,
以后我靠光宗给我养老”王耀祖蜷缩在墙角,泪水无声地滑落。原来母亲没有抛弃他,
原来她一直在某个地方等着他。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多年的阴霾。
第二天清晨,王耀祖走出房间,对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回城的父亲说:“我要上学。
”王铁柱冷哼一声,不予理会。“我要上学,”王耀祖重复道,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如果你不供我,我就去派出所,告诉他们我妈的事。”王铁柱猛地转身,
眼神凶狠得像要杀人:“小兔崽子,你敢威胁我?”“我就这一个要求。”王耀祖毫不退缩,
“我考上高中你就得供我读,考上大学你就得供我上大学,等我上了大学学费我自己挣,
以后奶奶归我养,等你老了,我会按时给你赡养费。”王铁柱死死盯着儿子,
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许久,他咬着牙说:“好,但你若考不上,别怪我无情。
”从那天起,王耀祖像变了个人。他不再与村里的孩子游荡,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