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试台上那句 “未测出星力” 十分沉重,在他心口坠了一下午。
大哥腕间那道随星力流转的淡金雷纹,火脉学姊手背跃动的朱砂焰印,水系子弟颈间常泛着水光的银鳞纹,这些星脉者的印记他全没有,连掌心残留的星晶柱余温都逐渐消退。
方才离开星落岗时,他回头望了眼那根白玉柱,柱底碎晶在暮色里亮了瞬,他却只觉得刺眼。
“西殿下来了?”
守阁老学士正用软布擦拭架上的琉璃灯,灯影里飘着星髓粉末,在光束中浮沉如星子。
他转过身时,袖口沾着的樟木碎屑簌簌飘落,目光在少年耷拉的肩膀上停了停,“您上次未看完的书,收在‘雷系杂录’,需要拿给您吗?”
洛云舟没应声,蹲在书架前时膝盖磕到梯阶,也懒得揉。
这排书架是藏书阁最偏僻的角落,顶层积着经年的灰,中层斜插着几本脱线的拓片集,底层的竹简捆得歪歪扭扭,好些竹简都从绳结里滑出来,横七竖八地堆着。
指尖划过排排书脊,烫金的书名在他眼里都褪成了灰。
首到膝盖顶到竹简堆,他才俯身去挪,无意间瞥见竹简缝里卡着本裹着粗麻纸的旧书,纸色黄得发黑,纸角卷成了筒状,被虫蛀出的细孔里还塞着些灰絮,混在杂乱的竹简里,就像块不起眼的旧木板。
书脊处有道浅痕,被积灰盖着,得用指甲刮掉浮尘才能看清轮廓。
小时候大哥说 “雷霆要像虎爪那样藏劲”,可他连星力的影子都摸不着。
抽出书时,得先把滑出来的竹简一根根归拢,粗麻纸在挪动中簌簌掉渣,仿佛稍一用力就要碎成齑粉。
里面夹着的银杏叶己经干透发脆,轻轻一碰就掉了半片,叶脉却泛着不易察觉的淡紫。
叶背铅笔字 “泉脉沉于骨” 淡得几乎要看不见,他抬手想把叶子扔掉,指尖却被纸页边缘的毛刺勾住。
低头整理散落的竹简时,才发现最底下那层竹简后面,还压着本兽皮缝制的东西,边缘破损的缺了角,上面蒙着的灰结成了硬块,得用指尖抠掉才能看出是书的形状。
周围堆着些破损的星图拓片,兽皮书混在里面,看着就像块被丢弃的旧皮子。
他伸手去够,指尖拨开灰块触到兽皮封面,手臂突然泛起一阵麻意,快得像闪电,转瞬就散了,让人怀疑是不是错觉。
这书比洛辰送的那本沉些,封面光秃秃的没有书名,角落烫着个褪色的 “觉” 字,颜色浅得和兽皮本身的纹路快分不清了,倒像是哪个先祖随手刻了玩的记号。
翻开第一页,兽皮上 “血脉有显隐” 几个字被虫蛀得坑坑洼洼,勉强能辨认出 “显脉耀于肤,隐脉藏于骨” 的残句,墨迹发灰发黑,看着就像本没人当回事的废弃杂记。
洛云舟把兽皮书放在膝头,又在周围翻找起来。
他搬开斜插的拓片集,抽出本封面写着《星脉异闻》的小册子,纸页黏连在一起,翻开时 “刺啦” 扯破了半页,里面净是些 “双头蛟脉月兔灵脉” 的荒诞记载,翻到后半册,却见某页边角写着 “显脉者各有其纹,隐脉者测之无形,天地能引骨中异动”,字迹潦草,像是随手添上去的批注。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看到此处洛云舟不禁自言自语道,可指尖还是在那行字上停顿了片刻。
再往深处掏,摸出本线装的《大陆星脉补遗》,扉页盖着 “启元学院藏书” 的红印,翻到总纲章节,倒有几行批注说 “星脉显脉者,皆现于肤,触之有其性”,但夹在书里的半张残页上,却用朱砂写着 “隐脉如潜龙,非引不出,其兆不在肤而在骨”,字迹模糊,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这书……” 他捏着兽皮书的边角,拇指按在 “隐脉” 二字上,再没什么异样,眉峰蹙得更紧。
守阁老学士端着脉泉茶走来,茶盏刚放案上,水面就浮起细碎雷纹。
“这是翻到什么宝贝了?”
他将茶推过来,琉璃盏映出少年紧蹙的眉峰,目光扫过散落一地的旧书,“这角落的书啊,都是几十年没人动过的,上次整理时本想丢掉,还是老院长说留着或许有用。”
洛云舟猛地抬头,眼里困惑裹着自嘲:“书上说有隐脉,这真的存在吗?
显脉都能在身上看出记号,我这样…… 难道真的只是块顽石?”
老学士捻着胡须,指腹蹭过兽皮边缘,“老奴小时候听祖父说过些传闻,说显脉是体表的溪流,看得见走向;隐脉是骨里的暗河,摸不着踪迹。
传闻中百年前有位先祖是隐脉,遍体无纹,体内无星力波动,后来却能引地脉之力筑城防;还有位隐脉的医者,却能摧枯拉朽,不过那都是野史里的话,正史可没记载。
当街巷传闻听听即可。”
老学士指尖点向手札插图,画中脉泉井泛着五色微光:“藏书阁‘星脉记传’区倒有几本杂记提过,只是锁着,找钥匙要些时辰。
不过那些杂记大多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
洛云舟把《星脉异闻》和《大陆脉考补遗》摞在一旁,又从竹简堆里翻出本《系脉考杂记》,里面画着不同显脉者的印记图谱,翻到最后几页,见某页写着 “隐脉者,遇其物,骨中自有感应”,字迹浅淡,像是快被磨掉了。
他望着堆积的书册,指尖无意识摩挲袖口,声音发闷:“这些只言片语…… 看来果然是我想多了。”
“传闻也未必全是空穴来风。”
老学士望着窗外渐暗的星晶柱,“杂记里说,那位先祖为了成为修士,九死一生;医者也是在生死关头才觉醒的。
就算真有隐脉,这个仪式也难如登天。”
他忽然笑了,眼角皱纹盛着星子的光,“有的时候啊,信不信自己,比相信传闻更重要。”
洛云舟没说话,把找到的书拢在一起抱着,走出藏书阁时,银杏叶落得正紧。
回头望,星晶柱底的碎晶亮得久了些,倒像是巧合。
回云霆城的行舟飞了三天,洛云舟把几本旧书翻了又翻,《星脉异闻》里的荒诞故事越看越像戏文,可那句 “星脉有显隐” 总在脑海里盘旋,《大陆脉考补遗》的批注像根刺扎在心里,残页上的 “隐脉如潜龙” 五字却又透着些莫名的引力。
行舟过雷脊山脉时,手臂突然麻了一下,转瞬即逝,他掀舱帘,见云雾里露出淡紫山脊,雷泉所在的蛰雷谷,谷口雷纹岩在云里若隐若现,倒和《系脉考杂记》里的插画有些许相似了。
洛云舟首奔后院揽星轩,爷爷洛沧澜坐在雷纹石桌旁,摩挲着块脉石,指腹的薄茧在石面上磨出细碎响。
老人手背那枚痣,在雷光下泛着淡金,是雷脉的印记。
“爷爷。”
他将几本旧书轻放桌上,最上面压着那本兽皮书。
洛沧澜抬眼,浑浊眼珠扫过散乱的书册,在兽皮书封面顿了顿,倒没什么特别的神情,老茧擦过兽皮沙沙响,“测试的事,朕知道了。”
“爷爷,隐脉到底是什么?”
洛云舟攥紧拳头,想起手臂那转瞬即逝的麻意,“真的有这种藏在骨里的星脉吗?”
洛沧澜拿起兽皮书翻了两页,又瞥了眼《大陆脉考补遗》,笑了笑:“百年前的街巷传闻罢了。
那时候兵荒马乱,总得有些传奇故事鼓舞人心。
不过都是些无稽之谈。”
他把脉石推过来,“你碰这个发麻?
并非修士的人碰了也会,算不上什么稀奇事。”
洛云舟指尖刚碰脉石的雷纹面,麻了一下就没了,触到火系红纹面时只觉得微温,和常人无异。
“要说隐脉,祖籍里倒真有几笔糊涂账。”
洛沧澜收回脉石,从抽屉取个银盒,打开时里面铺着淡紫绒布,“这书上说是隐脉都得用对应之物引出,不过更像说书先生编的桥段。”
“真的能成吗?”
“听听罢了。”
洛沧澜指着手札里的五系脉图,“朕当年倒真去兽骨荒原找过雷翼虎,不过是为了猎核,跟什么隐脉没关系。
这本是传闻中的东西,谁见过真的?”
洛云舟望着脉石,想起大哥临行前的话。
那时洛辰铠甲沾着黑尘,腕间雷纹还泛着战斗后的潮红,拍他肩膀说:“洛家人血脉里是有着自己的力量。”
“隐脉…… 怕是真的只是传闻吧?”
他指尖摩挲桌沿深刻的雷纹,声音发颤。
“传闻也有传闻的用处。”
洛沧澜将银盒推过来,“这里面是雷泉棉絮做的坐垫,脉眼石星力厚重,垫着能让你感应更清晰。
你若想去试试,便去试试,权当解解闷。”
接下来三天,洛云舟按洛沧澜说的做。
清晨坐棉絮垫上,脉眼石台的雷力像春日细雨,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正午研究那些旧书,《系脉考杂记》里的记载和兽皮书对得上,可《大陆脉考补遗》的批注总在眼前晃。
他又在祖宅书房翻了半天,找到本《炎夏皇室族谱》,从开国皇帝到父亲那辈,各系显脉者的记录都写得清清楚楚:“太祖,雷系烈祖,土系先祖,木系”…… 唯独三百年前那位先祖的传记里,只写着 “善引地脉,遍体无记,脉不详”,旁边用蝇头小楷注了句 “或为隐脉,无考”。
傍晚,守阁老学士的信使来了,送来的《尘历录》泛着樟木香气,封面星髓粉末在廊下泛淡金。
信使说夹了岩画拓片,指书末:“掌书令批注说,这些都是民间传说汇编,隐脉之说,荒诞不经。”
他冲进揽星轩时,洛沧澜在擦古画。
书页翻动,第一页脉纹晃了晃,和院里地砖纹路看着像,仔细比对却又不一样。
“隐脉者骨含脉纹” 的批注旁,有行小字:“此说源于市井话本,不足为信。”
拓片里岩画中人的各色脉纹,倒像是后人添上去的。
洛沧澜指尖点在拓片上:“这倒是有点意思。”
书末备注 “隐脉初现如新芽破土”。
夜深时,腕间又麻了一下,转瞬即逝。
洛云舟把所有书都摊在桌上,兽皮书的残句、《星脉异闻》的 “星脉有显隐”、《大陆星脉补遗》的 “隐脉如潜龙”、《系脉考杂记》的 “骨中自有感应”、《炎夏皇室脉谱》的 “隐脉”、《尘历录》的批注…… 这些零散的字句像团乱麻缠在心里。
窗外各种纹路地砖亮如星子,他望着流转的光芒,突然觉得这传闻倒像根稻草,哪怕知道可能抓不住,也想试试。
毕竟,除此之外,他对修炼这条路就再没别的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