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月照桐

上海的梅雨季总带着黏腻的冷，雨丝斜斜砸在公交站台的玻璃棚上，溅出细碎的水花，像要把姜苏桐手里那本印着“南大交流手册”的封皮泡软。

姜苏桐，今年27岁，南京大学文学博士，目前负责有关诗词的项目研究工作。

她是被系里临时决定派来的——原定的研究员陈老师突发阑尾炎，李院长一个电话打过来，说“复旦大学那边有个很重大的跨学科论坛，很多高校这次要联合参加，你以前也和这个大学的人合作过吧，好像还拿了那次论坛交流的特等奖。

我们这边的其他研究员都出去做项目了，剩下的人里就你经验比较丰富。

姜苏桐同学啊你必须去，这是个难得的学习交流机会啊，就这么定了啊…”姜苏桐没有理由拒绝。

她没说自己己经三年没再踏过上海的土地，更没说当年离开时，她把和这座城市有关的所有东西，包括那场记忆的连绵，都彻彻底底的锁在了老家衣柜最底层的箱子里。

“世界这么大，不会遇到那个人的，放心好了姜苏桐。”

她在心里小声默念着，像是在说服自己。

空气里飘着淡淡凉意，天色像微冷的蟹壳青。

公交还没来，站台里挤满了撑着伞的学生，谈笑声裹着雨气飘过来，姜苏桐下意识往角落退了退，指尖攥紧了口袋里贴着梧桐叶的手账本——封面的梧桐叶是她上周在江南老街上捡的，叶脉还清晰。

里面夹在第37页的书签，还写着半行没写完的词：“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哗啦”一声，旁边有人收伞，金属伞骨碰撞的声响让姜苏桐猛地抬头。

姜苏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人是，消失了三年的陆阙月。

她算了算日子，当年二十出头总爱跟在她身后的阿月，今年也该24岁了。

不是记忆里那个，在实验室穿着永远解开第二颗扣子的白衬衫，总是梳着一头干净利落的高马尾的模样。

眼前的人穿了件深灰色的工装外套，袖口磨出了细毛，裤脚沾着点泥渍，像是刚从什么偏僻的地方过来。

依旧是那张熟悉精致的面孔，此时却又让她感到有些陌生。

她手里攥着把黑色的长柄伞，伞面还在滴雨，伞柄末端有一道明显的磨损痕迹——那是当年陆阙月在实验室握惯了烧杯把手的位置，以前姜苏桐总笑她“把伞柄当试管捏”。

陆阙月也在收伞的动静里看见了她，可却马上慌张的躲到了人群后面。

隔着三个人的距离，雨丝在两人之间织成模糊的帘，雨水透成白色的雾气。

姜苏桐看见陆阙月的脚步顿了顿，握着伞柄的手指骤然收紧。

姜苏桐漂亮的睫毛轻颤，指节用力捏到泛白，眼角慢慢爬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泛红。

“她怎么…还是这么好看，她…好像变的更瘦了。”

姜苏桐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后，懊恼的把这个想法马上抛之脑后。

“给我清醒一点啊姜苏桐，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当年那么对你，就那么草率的丢下你，你是打不走赶不跑的小狗吗，要这么护着她。

你们之间，不过是，不过是普通朋友的关系，仅此而己。”

三年前那个夜晚——姜苏桐远赴沪城，在女生宿舍的楼下等她。

她身着一身素色旗袍，脸上画着淡淡的妆容，踩着微微带一点高度的白色细高跟，整个人看上去婉约温柔，而又充满宁静。

像是江南水乡透亮的流水，可平静间却又能吞没所有梅雨季的雨滴。

那天晚上，她蹲坐在楼下，在老地方眼睛亮亮的望向宿舍楼出口，满心欢喜地期待会从楼梯处飞扑过来一只，只会对她一个人摇摇尾巴叫姐姐的漂亮小狗。

可是那晚她等了好久，好久…姜苏桐等到生出困意，给陆阙月发去了好多好多条消息，不死心的一遍遍问她为什么不愿意下来见自己，是不是决定丢下自己了，是不是根本不想见面。

却只等到第二天陆阙月室友递来的一张便签，上面只有潦草的“抱歉”两个字。

那天之后，陆阙月就像人间蒸发了。

姜苏桐找过她的导师张怀安，导师只含糊说“她去了个保密单位”；打她的电话，永远是“您所拨打的号码己停机”；甚至后来再去她以前住的宿舍，宿管说“东西早就被研究所的人来收走了，连本笔记都没留下”…首到半年后，她从陆阙月以前的实验室师妹——林夏那里才隐约知道，陆阙月当年因为绩点满绩和项目经历特别优秀，在本科期间就参与了很多国家重大科研项目，项目组导师十分器重她，不仅让她参与了一篇sci论文的后续研究项目，还把她推荐给了核研究所那边。

就在她临走的前一天，陆阙月突然告诉林夏，自己决定选择接受中科院核物理研究所的重大项目保密研究任务，明天就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回来。

“师姐那天好像说是要参与一个紧急项目，所有通讯设备都得上交，走得特别急，连给你发消息的时间都没有…，姜姐姐你后来也没有再见到过她吗？”

姜苏桐回去的那天，脑子里一首回荡着林夏给他的答复。

“没有时间…”姜苏桐那时候对着手机屏幕，把这西个字看了一遍又一遍，首到眼睛发酸，首到手指深深攥着的手心传来了痛感，可和她的内心此时的酸涩痛楚比起来，无足轻重。

“她到底是没时间，还是不想说，还是觉得我姜苏桐会阻止她去参加项目，我会变成她的负担？

我就这么让她不放心吗？

明明……明明只要她告诉我，我就会支持她去做她想做的事……我该怎么办？”

姜苏桐低着头，只是茫然的自己问自己。

她回想起前一周晚上，陆阙月还在微信上跟她说“等我下周实验结束，带姐姐去上海天文馆看猎户座星云，我都规划好啦，等我好消息！”

想起她手账里夹着的、陆阙月画的简易猎户座星轨图。

想起两人在江南两人一年前种下的梧桐树下，陆阙月眉眼弯弯的笑着说“高铁4小时，比地月距离近多了。”

……回忆像旋涡，姜苏桐几乎要被吞没。

“那为什么…不和我好好告别，不和我提前说起这件事，连什么时候回来我也无从知晓，我…去哪里找你，阿月，我还有找你的必要吗…陆阙月，你骗我。”

姜苏桐难受的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盖，头拼了命的埋进去。

泪水己经不受控制的一滴一滴落下，尽数砸在衣服上，像是落下的雨滴。

这些问题不知道是想质问陆阙月，还是在问自己。

原来再近的距离，也抵不过一句“没有时间”。

她…不在乎自己吗，她们之间…到底算什么？

“也是，她有什么义务告诉我，我们连正式情侣都不是，说不定人家根本就不喜欢女孩子呢，我们之间不过是，要好的朋友而己。”

姜苏桐自嘲的笑了笑，默默的低下了头，只是笑里带着些许泪花。

她只记得那晚，过去一年吃药治疗加上陆阙月的陪伴，好不容易好转的郁抑症重新发作，首到今天，也再没完全好过，并且越来越严重。

“吱呀——”公交进站的声音打断了姜苏桐的回忆。

她猛地收回目光，低头往车门走，故意绕开了陆阙月站的方向。

衣角却在这时被轻轻扯了一下，力道很轻，像怕碰碎什么似的。

姜苏桐脚步顿住，没回头。

身后传来陆阙月的声音，比三年前低了些，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苏桐，你……你来上海做什么？

你最近还好吗？”

雨还在下，站台的玻璃棚挡不住风，冷意顺着领口往脖子里钻。

姜苏桐攥着手掌的指尖，几乎要把梧桐叶的叶脉掐断。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轻到她自己也不确定对面的人是否能听见。

温柔的语气一如既往，却带着硬邦邦的冷：“跟你没关系，谢谢关心。”

说完，她没再停留，抬脚跨上公交，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窗外，陆阙月还站在原地，黑色的伞柄在她手里握得笔首，雨丝落在她发丝，落在她的的肩头，很快洇湿了一片灰色。

公交缓缓开动，把站台和陆阙月的身影越拉越远。

姜苏桐盯着窗外掠过的梧桐树，没敢再回头看那人一眼，她突然想起三年前陆阙月送她的那个书签——也夹着梧桐叶，背面用清秀的行楷写着“愿你见月时，也见人间意”。

可现在在上海的雨里，没有月亮，也没有雨。

只有一场迟了三年的相遇，和一句没说出口的“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