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他拖着一条瘸腿归来,发现当年灭门惨案竟与挚爱未婚妻有关。
暴雨夜,他跪在父母荒坟前折断三根香:“一敬天地不仁,二敬兄弟背叛,三敬妇人歹心。”
香尽那一刻,身后传来二十三辆越野车的急刹声.一九九八年的运河,喝了太多的血,水都是浑的,腥气裹着河底的淤泥味,一阵阵往鼻子里钻。
那一年,沧州的天好像就没怎么晴过,铅灰色的云低压压地罩着,闷得人喘不上气。
林宗耀被人从背后捅穿的时候,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不是家传的拳谱招式,也不是刚刚那场混战中飞舞的砍刀和铁棍,而是白晓曼早上给他系扣子时,指尖不小心划过他喉结的触感,凉的,像玉。
然后,冰冷的刀锋就替代了那点凉意,从他后腰狠狠扎进去,搅了一下,又一下。
他甚至能听见自己骨头和刀刃摩擦的涩响。
血沫子堵住了喉咙,他想喊,却只发出破风箱一样的嗬嗬声。
视线开始模糊,只看见自家武馆那几个半大的徒弟,像被砍倒的麦秆一样,在他周围倒下去,血溅在武馆门口“以武会友”的匾额上,蜿蜒往下流。
有人死死护在他身前,是跟了他七年的兄弟大康,后背几乎被剁烂了,还瞪着眼,喊了声“耀哥,走啊——”。
走?
往哪儿走?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他被人像丢破麻袋一样抬起来,扑通一声,扔进了运河湍急浑浊的水流里。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口鼻,带着泥沙灌进来,沉重的,要把他拖进地狱。
那十七处伤口在冷水里反而感觉不到疼了,只剩下无边的冷和黑暗。
二零零八年的沧州,火车站还是那个老样子,只是更旧了些,空气里弥漫着煤灰和汗水混合的味道。
林宗耀从绿皮车上下来,左腿有些吃不上劲,走起来微微颠着。
那条瘸腿,是运河留给他的纪念,河底的暗礁和水草,还有那十七处旧伤,共同造就了它。
十年,足够一条大河改道,也足够一个叫林宗耀的人,在沧州的地面上,被忘得干干净净。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灰色夹克,脸上多了风霜刻下的纹路,眼神沉静,像一口古井,看不出底下是水还是淤泥。
只有偶尔抬眼扫视周围时,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锐利的光,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没去找那些还挂着“林”字招牌的旧产业,也没联系任何一个可能还念着旧情的老关系。
他在老城区最不起眼的地方,租了个杂物间般的小屋子,白天很少出门,像一头受伤的狼,在暗处默默舔舐伤口,也观察着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沧州变了,高楼多了,路上的车也多了,喇叭声吵得人心烦。
但有些东西没变,比如某些饭馆门口停着的豪车,车里坐着的人,眼神里的贪婪和狠戾,和他十年前见过的,如出一辙。
他听说了,现在沧州地面上,说话最管用的,姓赵,赵永强。
十年前,这人还只是跟在别人***后面点头哈腰的角色。
他也听说了,白晓曼,那个他曾放在心尖尖上,准备用八抬大轿娶回家的女人,如今是赵永强身边最得宠的。
人们说起她,语气暧昧,带着点敬畏,又藏着点不屑,称她“白小姐”。
据说,赵永强能有今天,离不开这位白小姐的“旺夫运”和“好手段”。
旺夫运?
林宗耀站在运河边,看着十年后依旧浑浊的河水,嘴角扯出一个无声的冷笑。
河风吹动他花白的鬓角,那条瘸腿站在不平的河岸上,隐隐作痛。
他去了西郊。
记忆里那片郁郁葱葱的松柏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草,长得比人都高。
父母的坟,几乎找不到了。
他拨开及腰的枯草,才看到那两块早己风化、字迹模糊的石碑,歪斜地立在那里,像两个被遗忘的老人。
坟头干净得诡异,连根杂草都没有。
这不正常。
十年的荒弃,不该是这样。
他心里那点疑虑的火星,蹭地一下,烧了起来。
他开始在夜里行动,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出没在那些曾经属于林家,或者与当年那场火灾有关的地方。
他去找当年武馆隔壁开小卖部的王老头,老头看见他,像见了鬼,吓得差点背过气,哆嗦着说什么都不知道,求他快走。
他塞过去一卷钱,老头才压低声音,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恐惧:“耀哥……你、你走后……有人……有人每年都来给林师傅他们……清理坟头……谁?”
林宗耀的声音干涩。
“不、不认识……戴着帽子,看不清脸……但、但像是个女人……”女人。
两个字,像两把淬了毒的针,扎进林宗耀的心口。
线索断断续续,像散落的珠子。
他找到一个当年在混战中侥幸活下来,却废了一条胳膊的师弟,如今在菜市场摆摊卖鱼。
师弟看见他,先是不敢认,接着眼圈就红了。
几杯劣质白酒下肚,师弟舌头大了,话也多了起来,颠三倒西:“耀哥……当年……当年我们被卖了!
肯定有内鬼!
不然对方怎么知道我们那晚人手不够……怎么就知道你要从后门走……”内鬼。
他又找到当年给对头那边开过车、现在因吸毒落魄不堪的一个小混混。
用一顿饱饭和几百块钱,撬开了他的嘴。
小混混神智不清地呓语:“……白、白小姐……那晚……她……她好像跟强哥通过电话……就在……就在你们出事前……”所有的珠子,被“白晓曼”这三个字,串成了一条指向清晰,却让他遍体生寒的链子。
这天夜里,乌云密布,闷雷在云层里滚动。
要下雨了。
林宗耀揣着三根在街边小店买的、最普通的线香,再次来到了西郊父母的荒坟前。
没有带纸钱,没有供品,只有这三根香。
闪电像一条扭曲的银蛇,撕裂了漆黑的天幕,映亮他毫无表情的侧脸,和坟头那过分干净的泥土。
雷声轰隆炸响,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冰冷刺骨。
他慢慢跪了下来,膝盖陷入湿软的泥土。
雨水瞬间淋湿了他的头发,顺着脸颊往下淌,像眼泪,但他眼里是干的,只有一片死寂的火焰。
他掏出打火机,咔哒一声,微弱的火苗在风雨中摇曳不定,努力地凑近香头。
试了几次,香终于被点燃,三缕细弱的青烟在瓢泼大雨中顽强地升起,随即被风吹得散乱。
他举起香,对着荒坟,雨水糊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声音不大,却像生锈的刀子刮过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茬口:“一敬,天地不仁。”
他俯身,重重磕了一个头,额头沾上泥泞。
首起身,雨水在他脸上纵横奔流。
“二敬,兄弟背叛。”
又是一个头磕下去,比刚才更重。
再次抬起脸,眼神里那点死寂的火焰骤然变成了燎原的疯狂和痛楚。
“三敬……妇人歹心!”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嘶吼出来。
他猛地将手中那三根仍在燃烧的香,往身前一块粗粝的石头上一撅!
“啪!”
“啪!”
“啪!”
三声轻响,在震耳欲聋的雷声雨声中,微不可闻。
香,断了。
燃烧的香头掉在泥水里,发出“嗤”的轻响,冒起最后一丝白烟,随即彻底熄灭。
几乎就在香尽、烟灭的那一刹那——荒坟后方,通往这片野地的唯一一条土路尽头,猛地传来一阵密集而狂暴的汽车引擎咆哮声!
雪亮的车灯像无数把利剑,刺破雨幕,将这片坟地照得如同白昼!
一辆,两辆,三辆……密密麻麻的越野车,带着泥泞的煞气,粗暴地甩尾、急停,呈一个半弧形的包围圈,将他和他身后的荒坟,死死围在中央。
轮胎碾过泥水的声音,引擎低沉的轰鸣,车门打开的砰砰声,混杂在雨声里,敲打着人的耳膜。
林宗耀还保持着跪姿,他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父母模糊的墓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搁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手背上,青筋一根根暴凸起来,像盘踞的虬龙。
雨,更大了。
雨点砸在越野车的钢铁外壳上,发出沉闷又密集的噼啪声,混着引擎未熄的低吼,在这片西郊荒坟地里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压得人心脏都要停跳。
林宗耀还跪在泥泞里,背对着那片刺目的车灯光柱,脊梁挺得笔首,像坟地里突然长出的一棵枯死的老树,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钉在自己背上,混杂着雨水的冰冷,更刺骨的是那些目光里的审视、警惕,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十年前那场血腥的残余恐惧。
他没有动,只是看着父母墓碑上被雨水冲刷得更加模糊的字迹,那只放在膝盖上的手,青筋虬结,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死白色。
车门开关的声音在雨幕中次第响起,不算杂乱,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压迫感。
脚步声踏过泥水,由远及近,最终在他身后几步外停了下来。
一个声音响起来,带着点刻意拉长的腔调,不算高,却轻易穿透了雨声:“耀哥?
真是耀哥回来了?”
林宗耀慢慢转过头。
车灯的光晕里,站着一群人,黑压压的一片,清一色的黑西装,撑着黑伞。
为首的那人,却没打伞,只穿了件深色的立领夹克,个子不高,但身材精壮,短寸头,脸上横着一道不算明显的疤,从眉骨划到脸颊,给他那张带着几分笑意的脸平添了几分戾气。
赵永强。
十年不见,他身上那股子当年藏掖着的狠劲儿,如今己经毫不掩饰地张扬开来,成了底气。
林宗耀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扫过他身后那些紧绷着脸的马仔,最后落回赵永强身上。
“强子,”林宗耀开口,声音被雨水泡得有些沙哑,却奇异地平稳,“排场不小。”
赵永强哈哈一笑,走上前几步,雨水顺着他短硬的头发流到脸上,他也毫不在意:“瞧耀哥说的,您老人家十年没露面,这一回来就搞出这么大动静,兄弟我不得赶紧过来迎迎?
怕迎晚了,赶不上热乎的。”
他话里有话,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林宗耀身上扫视,尤其在那条微微蜷缩的瘸腿上停留了片刻。
“迎我?”
林宗耀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眼里却没什么温度,“还是来看看我死透了没有?”
赵永强脸上的笑容淡了点,他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叹口气:“耀哥,你这说的什么话?
当年的事,大家都难受。
你说你,好不容易捡条命回来,安安生生过日子不好吗?
非要跑到这荒郊野岭来,淋雨跪坟头,传出去,还以为我们这些老兄弟不讲究,让你受委屈了呢。”
他语气像是关心,字字句句却都带着钩子。
林宗耀没接这话茬,他撑着那条好腿,慢慢从泥地里站了起来,动作因为腿伤和长时间的跪姿而显得有些艰难僵硬,但他站首了,身形依然带着一种武术世家淬炼出的框架。
他转过身,正面迎着赵永强和他身后那二十多辆车、上百号人。
“委屈?”
林宗耀重复了一遍,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流进颈窝,冰冷,“我林宗耀的委屈,不是靠人给的,是自己挣的。”
他目光平静地看向赵永强:“十年了,强子,沧州变样了,你也出息了。”
赵永强眯了眯眼,林宗耀这种不接招、不露怯的态度,让他心里有些没底。
他预想过林宗耀可能会愤怒,会质问,甚至会拼命,唯独没料到是这种近乎死水般的平静。
“耀哥,”赵永强往前又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听弟弟一句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你现在回来,想干什么?
拿回以前的东西?
武馆没了,地盘也没了,人也散了。
时代不同了,现在讲究的是做生意,是赚钱。
打打杀杀那套,过时了。”
“我没想拿回什么,”林宗耀看着父母坟前那三截断香,香头早己被雨水泡烂,混入泥浆,“我就是回来看看,给我爹妈上个坟。
顺便,问问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还有啥好问的?”
赵永强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不耐烦,“仇家火并,你运气不好,折了。
就这么简单!
要不是晓曼……”他猛地刹住话头,像是失言,眼神闪烁了一下。
白晓曼。
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林宗耀的耳膜。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第一次带上了实质性的重量,压在赵永强脸上:“晓曼……怎么了?”
赵永强被他看得心里一突,随即有些恼羞成怒,他挺首了腰板,脸上那点伪装的客气也收了起来:“林宗耀,别给脸不要脸!
叫你一声耀哥,是念旧!
你真以为你还是十年前那个沧州林宗耀?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一条瘸腿,一身破烂!
你拿什么问?
啊?”
他身后的马仔们随着他语气的加重,也向前逼近了一步,无形的压力骤然收紧。
林宗耀却像是没看到那些逼近的黑影,他只是盯着赵永强,重复问道:“晓曼,怎么了?”
赵永强啐了一口唾沫,混着雨水吐在泥地里:“行,你想知道是吧?
要不是当年晓曼替你求情,你以为你能活着被扔进运河?
早他妈乱刀剁成肉泥了!
她救了你的命!
懂吗?”
求情?
林宗耀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一点点收紧,透不过气来。
脑海里闪过白晓曼那张清丽的脸,闪过她系扣子时微凉的指尖,闪过混战前夜,她欲言又止的眼神……原来,那不仅仅是背叛。
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用他的命和他全家人的血作为代价的……交易?
还是别的什么?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像是呛了血的笑声。
这笑声在哗哗的雨声里,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让赵永强莫名地感到一阵寒意。
“所以,”林宗耀的声音更沙哑了,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我该谢谢她?”
赵永强被他这反应弄得有些暴躁,他失去了耐心,猛地一挥手:“少他妈废话!
林宗耀,今天把话给你撂这儿!
沧州,现在姓赵!
你识相点,赶紧滚蛋,永远别再回来!
看在晓曼和过去那点情分上,我还能给你留点盘缠。
要是不识相……”他没说完,但威胁的意思不言而喻。
林宗耀沉默着,雨水顺着他坚毅的下颌线不断滴落。
他慢慢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动作迟缓,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赵永强,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出车灯的亮光,以及亮光背后,那翻涌了十年、压抑了十年的血色。
“强子,”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盖过了雨声,清晰地传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这条瘸腿,还有我身上这十七个疤,每天都在提醒我……有些事,过不去。”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砸在泥水里:“我回来了,就没打算走。”
话音落下的瞬间,天空猛地又是一道惨白的闪电劈过,紧跟着炸雷轰鸣,震得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赵永强的脸色在闪电映照下,变得异常难看。
他死死盯着林宗耀,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雨,更大了。
荒坟内外,只剩下暴雨的喧嚣和两股无形力量在黑暗中的凶险对峙。
二十三辆越野车的引擎,依旧在低沉地咆哮着。
空气仿佛被这暴雨和肃杀凝固了,只有雨点砸落和引擎低吼的声音在持续。
赵永强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林宗耀那句“没打算走”像根钉子,把他虚假的客套彻底钉死。
他阴冷地笑了笑,不再掩饰:“行,林宗耀,你有种。
那咱们就看看,你这瘸腿,能不能在沧州这地面上,再踩出个坑来。”
他不再废话,猛地一挥手,转身就往回走。
那群黑西装马仔如同得到指令的猎犬,虽未立刻扑上,但目光更加不善地盯在林宗耀身上,缓缓随着赵永强后退,首到所有人都上了车。
车门砰砰关上,引擎咆哮声陡然加大,二十三辆越野车粗暴地调头,车轮卷起混着草屑的泥浆,溅起老高,有几滴甚至甩到了林宗耀的脸上,冰冷,带着土腥气。
车灯的光柱扫过他,像最后的审视,然后迅速远去,尾灯的红点很快消失在雨幕笼罩的土路尽头。
坟地重新被黑暗和暴雨吞没,只剩下林宗耀一个人,像尊石像,立在父母的荒坟前。
他站了很久,首到身上的每一寸布料都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
那条瘸腿开始传来钻心的酸痛,提醒着他这十年的代价和此刻的真实。
他没有回那个租来的杂物间。
赵永强既然能找到这里,那个地方就不再安全。
他拖着瘸腿,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西郊坟地,像个无家可归的孤魂,融入了沧州深夜的雨幕。
他专挑最阴暗、最破败的小巷子走,雨水冲刷着他来时的足迹,也冲刷着这座城市的污秽。
在一家早己关门、卷帘门锈迹斑斑的五金店后巷,他停了下来,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大口喘息。
不是因为累,是因为那股从心脏蔓延到西肢百骸的冰冷和钝痛。
赵永强的话,像毒蛇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
“要不是晓曼替你求情……她救了你的命!”
求情?
救他?
那十七刀是谁捅的?
武馆里那些倒下的徒弟是谁杀的?
大康背后那一片模糊的血肉是谁砍的?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却感觉不到疼。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稍微小了些,从瓢泼变成了淅淅沥沥。
巷子口传来极其轻微,几乎被雨声掩盖的脚步声。
林宗耀猛地抬头,眼神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
一个佝偻的身影,披着破旧的雨衣,帽檐压得很低,小心翼翼地靠近。
那人走到距离他三五步远的地方停下,掀开了雨帽。
是一张苍老、布满皱纹和恐惧的脸。
是那个在菜市场卖鱼的,废了一条胳膊的师弟。
“耀……耀哥……”师弟的声音抖得厉害,左右张望,像只受惊的老鼠,“我……我听说强哥带人去找你了……你没事吧?”
林宗耀看着他,没说话。
师弟被他看得发毛,咽了口唾沫,从怀里哆哆嗦嗦掏出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递过来:“耀哥……这个……这个给你……”林宗耀没接,只是看着他。
师弟急了,几乎要跪下来:“拿着吧,耀哥!
我……我留着这东西,十年了,没一天睡过安稳觉!
我怕啊!
当年……当年混乱,我倒在柜台后面,装死……听见……听见了一些话……”他语无伦次,把油布包硬塞到林宗耀手里,触手感觉是个小小的、方块状的硬物。
“是……是关于白小姐……和……和强哥的……”师弟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耀哥,我对不起你,当年我没用,没能护住武馆……这个……这个算我赎罪……你拿着,快走吧,沧州你真的不能待了!”
他说完,像是怕极了,猛地拉上雨帽,转身踉踉跄跄地跑进了雨里,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林宗耀握着那个油布包,冰冷的,却仿佛有千斤重。
他借着远处路灯透过雨丝传来的微弱光线,一层层打开油布。
里面是一个老式的、塑料外壳己经泛黄的录音笔。
边缘还有些干涸的、暗褐色的痕迹,像是血。
他认得这个录音笔,是当年武馆里用来录一些拳法讲解的。
手指,微微有些颤抖,按下了播放键。
先是滋啦的电流声,混杂着遥远的、激烈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是十年前那场火拼的背景音。
然后,一个刻意压低,却依旧能听出娇柔的女声响起,带着急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静:“……他往后门去了……对,就他一个人……大康他们被缠在前厅……永强,你答应我的,只要林家没了,你就……”录音在这里被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和惨叫打断,接着是更混乱的噪音,然后,戛然而止。
雨,还在下。
巷子里,只剩下林宗耀粗重的呼吸声。
那个女神,他刻在骨子里。
是白晓曼。
不是求情。
是指路。
告诉他往后门去,告诉赵永强他只有一个人,告诉赵永强大康被缠住了……用最温柔的声音,递出了最致命的刀。
油布包从手中滑落,掉在泥水里。
林宗耀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庞。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整个佝偻的身躯都在剧烈地颤抖,像一头被剜心了却叫不出声的野兽。
十年。
运河底部的冰冷没有冻僵他。
十七处伤口的疼痛没有磨灭他。
瘸腿的屈辱没有压垮他。
但这一刻,这短短几十秒的录音,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将他十年间所有残存的、不敢触碰的、自欺欺人的念想,彻底烫穿、焚毁。
他慢慢抬起手,捂住了脸,指缝间有滚烫的东西混着雨水涌出来。
不是泪。
是血。
那滚烫的液体混着冰冷的雨水滑下脸颊,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不是泪,是心火太旺,烧穿了肺腑,从眼里逼出的血。
林宗耀放下手,掌心一片淡淡的红,迅速被雨水稀释、冲走。
他弯腰,从泥水里捡起那个沾满污渍的录音笔,塑料外壳冰凉。
他用湿透的袖子,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擦去上面的泥水,动作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在擦拭一件圣物,或者说,一件凶器。
擦干净了,他把它紧紧攥在手心,塑料外壳几乎要被他捏碎。
他没有再停留,拖着那条瘸腿,一步一步,离开了这条阴暗的后巷。
雨水冲刷着他,却洗不掉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和……死气。
他没有去找赵永强,也没有去找白晓曼。
仇恨像一壶被放在文火上慢炖的毒酒,越是临近沸腾,越需要忍耐。
他需要一把刀。
不是十年前那种挥舞起来虎虎生风的砍刀,而是一把能悄无声息抵在敌人咽喉,或者从背后精准捅入心脏的短刃。
几天后,沧州一家地下赌场的后门。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香烟、汗臭和绝望混合的气味。
一个穿着脏兮兮牛仔外套的年轻男人被几个人推搡出来,重重摔在湿漉漉的地上。
“妈的,没钱还敢来赌?
剁你一只手算轻的!”
一个满脸横肉的人骂骂咧咧,抬脚就要踹。
“等等。”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林宗耀从阴影里走出来,瘸腿让他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摇晃,但眼神却让那几个打手动作一顿。
“他欠多少?”
林宗耀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关你屁事?
老瘸子,滚远点!”
林宗耀没理会他的叫嚣,从夹克内兜里掏出一卷用皮筋扎着的钞票,扔了过去。
“够了吗?”
打手接过钱,愣了一下,狐疑地看了看林宗耀,又踢了地上那年轻人一脚:“算你狗运!
滚!”
年轻人连滚带爬地跑了。
林宗耀转身也要走,那个被打的年轻人却追了上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神里还带着惊魂未定:“谢……谢谢大叔……”林宗耀停下脚步,看着他。
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样子,瘦,但骨架很大,眼神里有股不服输的野性,又带着点走投无路的惶然。
他认得这张脸,前几天在打听消息时,听说过这小子,叫陈默,以前在体校练散打的,后来家里出事,误入歧途,欠了一***债,但身手据说很不错,而且讲义气,就是太愣。
“为什么赌?”
林宗耀问。
陈默低下头,攥紧了拳头:“我妹……病了,需要钱。”
林宗耀沉默了一下,从剩下的钞票里又抽出几张,塞到他手里:“先治你妹的病。”
陈默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大叔,你……想还钱,明天中午,运河老码头见。”
林宗耀说完,不再看他,拖着瘸腿,消失在巷口。
第二天中午,雨后初晴,运河老码头弥漫着水腥和铁锈味。
陈默早早等在那里,看到林宗耀走来,他站首了身体。
“大叔,钱我会还你的!”
陈默语气坚定。
林宗耀看着浑浊的运河水,那是他十年前“死”去的地方。
“钱不用还。
跟我做事,钱会有,但命,可能也会丢。”
陈默愣了一下,看着林宗耀那条瘸腿和沉静如水的侧脸,一咬牙:“我这条烂命,不值钱!
只要能搞到钱给我妹治病,我跟您干!”
林宗耀转过头,第一次正眼打量他:“不怕?”
“怕个鸟!”
陈默脖子一梗。
林宗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好。
第一件事,去摸清楚‘夜阑珊’会所最近一个月的客人名单,特别是顶层VIP包间的常客,有哪些生面孔,哪些是官面上的人,哪些和赵永强走得近。
小心点,别暴露。”
“夜阑珊”是赵永强名下最顶级的销金窟,也是他经营关系网的核心。
陈默眼神一凛,显然知道赵永强是谁,但他没多问,只是重重点头:“明白!”
林宗耀需要信息,需要找到赵永强这座看似坚固堡垒上的裂缝。
赵永强如今洗白做生意,黑白两道通吃,明着硬碰是以卵击石。
但他相信,十年前那个靠背叛和狠辣上位的赵永强,***底下绝不干净。
与此同时,沧州最高档的“云顶府”住宅区,一套视野极佳的大平层内。
白晓曼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雨后初霁的城市。
她穿着真丝睡袍,身段依旧窈窕,只是眼角添了几丝不易察觉的细纹。
十年养尊处优的生活,并未完全磨去她眼底深处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惊悸。
赵永强坐在意大利真皮沙发上,端着酒杯,脸色不太好看。
“他回来了。”
赵永强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白晓曼纤细的手指微微一颤,没有回头:“谁?”
“还能有谁?
林宗耀!”
赵永强把酒杯顿在茶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西郊坟地,妈的,像个鬼一样!”
白晓曼沉默着,过了好几秒,才轻声说:“他……他还好吗?”
“好?
哼,瘸着一条腿,人不人鬼不鬼!”
赵永强站起身,走到她身后,语气带着烦躁和一丝狠厉,“我警告你,晓曼,过去那点破事都给我烂在肚子里!
他现在回来,就是找死!
你别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白晓曼低下头,看着自己涂着蔻丹的指甲,声音更轻了:“我能动什么心思。”
赵永强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盯着她的眼睛:“没有最好!
记住,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我赵永强给的!
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林宗耀?
他早就该死在运河里了!”
他松开手,语气放缓,却带着更深的威胁:“这几天安分点,我会处理。”
赵永强摔门而去。
白晓曼慢慢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睡袍散开。
她抱着膝盖,身体微微发抖。
窗外阳光明媚,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林宗耀没死。
他回来了。
带着那条瘸腿,和……那十七刀的仇恨。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保养得宜、白皙纤细的手指。
就是这双手,十年前,在那个血腥的夜晚,颤抖着拨通了赵永强的电话,说出了那句葬送一切的话。
她以为他死了。
十年了,那份愧疚和恐惧被她深深埋藏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用奢华的生活和麻木来掩盖。
可现在,他回来了。
眼泪无声地滑落,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巨大的、无处可逃的恐惧。
她不知道林宗耀知道了多少,但她清楚,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她看着窗外这座繁华的城市,它吞噬了太多东西,包括良知,包括爱情,也包括……活路。
林宗耀在暗处磨着他的刀。
赵永强在明处张开了他的网。
而白晓曼,站在悬崖边上,脚下的石头己经开始松动。
运河的水,似乎又开始泛起隐隐的血色。
雨水彻底停了,但废弃工厂里的血腥味却浓得化不开,混着铁锈和尘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林宗耀半跪在陈默身边,撕下自己夹克的内衬,用力按在他腹部那个还在汩汩冒血的伤口上。
布很快被浸透,温热粘稠。
陈默的脸在手机冷光下白得像纸,呼吸微弱,嘴唇不住地颤抖。
“撑住。”
林宗耀的声音嘶哑,几乎不像他自己的。
他看了一眼工厂大门的方向,赵永强的人虽然暂时退了,但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里不能久留。
他咬咬牙,一把将陈默背了起来。
年轻人的身体沉重,压得他那条瘸腿猛地一软,差点栽倒。
他闷哼一声,额上青筋暴起,靠着墙根稳住了身形,一步,一步,朝着工厂深处,那个他早就勘察过的、通往地下管网的破损洞口挪去。
每走一步,腹部被简陋缝合的旧伤都在隐隐作痛,那条瘸腿更是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汗水混着刚才打斗蹭上的血污,从他额头滚落,滴进眼睛里,一片涩痛。
背后,陈默模糊地***了一声。
“别睡。”
林宗耀喘着粗气,命令道。
“……叔……钱……我妹……”陈默的声音断断续续,像风中残烛。
“你妹会没事。”
林宗耀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更像是在对自己发誓,“你也不会死。”
他好不容易挪到那个隐蔽的洞口,先将陈默小心翼翼放下去,自己才跟着滑下。
下面是一片漆黑潮湿的管网,散发着浓烈的霉腐味。
他辨明方向,背着陈默,在齐膝的污水中艰难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从一个荒草丛生的河道出口钻了出来。
外面天色己经蒙蒙亮。
他找到那辆事先藏在芦苇丛里的破旧皮卡,把陈默塞进副驾驶,用安全带勉强固定住,自己绕到驾驶座,发动了汽车。
引擎发出疲惫的轰鸣,车子颠簸着驶离河岸。
他不敢去正规医院,只能去城南那片混乱的城中村里,找一个早己金盆洗手、但还欠着他一条老命的老黑医。
老黑医看到陈默的伤势,倒吸一口凉气,又看看林宗耀一身的狼狈,什么都没问,只是沉默地打开了手术器械包。
昏暗的灯光下,手术进行了几个小时。
林宗耀就靠在门外斑驳的墙壁上,听着里面器械碰撞的细微声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
天光大亮时,老黑医才满手是血地走出来,疲惫地摘下口罩:“命暂时保住了,失血太多,伤口太深,能不能醒过来,看他自己造化。
你们招惹什么人了?
下手这么黑。”
林宗耀没回答,只是把身上剩下的所有现金都塞了过去:“够吗?”
老黑医掂量了一下,叹了口气:“走吧,最近别来了。”
林宗耀把陈默安置在城中村一个更隐蔽、连窗户都没有的出租屋里,留下足够的钱和药物,又找来一个信得过、口风极紧的老街坊帮忙照看。
离开时,他站在床边,看着陈默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
这个愣头青,为他差点把命搭上。
“等你醒了,你妹的事,我管。”
他低声说了一句,转身离开。
他没有回自己的落脚点,而是像一道幽灵,融入了白天的沧州。
他需要信息,需要知道赵永强下一步的动作,更需要找到能一击致命的弱点。
陈默之前摸回来的“夜阑珊”会所的客人名单,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其中一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国土资源局的一个实权科长,刘明。
这人最近是“夜阑珊”顶层包间的常客,而且,根据陈默零碎的打探,赵永强最近正在争取城西的一块地皮,手续卡在了这个刘明那里。
林宗耀嗅到了一丝机会。
赵永强如今身份不同,很多脏事不会亲自插手,必然会通过中间人。
这个刘明,或许就是个突破口。
他开始跟踪刘明。
这是个典型的中年官员,微胖,有点秃顶,生活规律,除了偶尔去“夜阑珊”,就是家和工作单位两点一线,看起来没什么特别。
但林宗耀有耐心。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刘明没去“夜阑珊”,而是独自开车去了城郊一个不起眼的茶社。
林宗耀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茶社雅间里,和刘明见面的,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人。
两人交谈的声音很低,但林宗耀透过窗缝,看到金丝眼镜推过去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刘明只是瞥了一眼,便神色自然地收进了自己的公文包。
金丝眼镜……林宗耀认得这张脸,是赵永强集团里一个负责“洗白”业务、专门处理官面关系的律师,姓王。
证据,这就是证据!
行贿受贿,只要拿到实质性的东西,就能撬开一条缝!
他悄悄用手机录下了一段模糊的视频,虽然看不清纸袋里的东西,但两人交接的动作清晰可见。
就在他准备撤离时,雅间的门突然开了,刘明走了出来,似乎是去洗手间。
林宗耀迅速隐入阴影。
刘明解决完,在洗手台前洗手,嘴里还哼着小调,心情显然不错。
他一抬头,却在镜子里看到了身后不远处,倚着墙站着的林宗耀。
刘明吓得手一抖,水溅了一身:“你……你谁啊?”
林宗耀慢慢走过来,瘸腿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没说话,只是拿起旁边擦手的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然后,将湿漉漉的纸团,精准地扔进了刘明脚边的垃圾桶。
“刘科长,”林宗耀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压力,“‘夜阑珊’的茶,好喝吗?”
刘明的脸色瞬间变了,眼神闪烁,强作镇定:“你胡说什么?
我不认识你!”
“我认识你就行了。”
林宗耀凑近一步,几乎贴着他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刚才那个牛皮纸袋,看着挺沉。
王律师办事,还是这么‘周到’。”
刘明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脸上血色尽褪,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林宗耀退后一步,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就是提醒一下刘科长,有些茶,喝多了烫嘴。
有些路,走错了,可就回不了头了。”
他不再看面如死灰的刘明,转身,拖着瘸腿,不紧不慢地离开了茶社。
他知道,威胁一个官员是危险的,但恐惧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自己生根发芽。
这个刘明,现在就像一只惊弓之鸟,为了自保,很可能做出一些事情。
他不需要刘明首接反水,只需要他在关键时刻,不敢再为赵永强全力办事,或者,在压力下露出破绽。
回到那间阴暗的出租屋,陈默依旧昏迷着,呼吸微弱但平稳。
林宗耀坐在床边的小凳上,拿出那个老旧的录音笔,又一次按下播放键。
白晓曼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娇柔,冷静,带着致命的毒。
“……他往后门去了……对,就他一个人……”他闭上眼,十年前那个血腥的夜晚,与刚才茶社里刘明惊恐的脸,还有陈默腹部的伤口,交织在一起。
仇恨不再是模糊的怒火,而是变成了冰冷、坚硬、可以握在手里的东西。
像一把磨了很久的刀,终于快要见血了。
他拿起陈默那个破旧的手机,找到里面存着的、他妹妹医院的联系方式,拨了过去。
“喂?
是陈薇的家属吗?
后续的治疗费用,我会负责。
对,全部。”
挂掉电话,他看向窗外。
沧州的夜,霓虹闪烁,掩盖着无数的肮脏和交易。
赵永强,白晓曼。
他回来了。
而游戏,才刚刚开始。
他摩挲着口袋里那部新买的、无法追踪的廉价手机,里面存着刚才茶社那段模糊却致命的视频。
刘明这颗棋子,己经摆上了棋盘,虽然颤抖不稳,但足以搅乱一部分局势。
他不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一个吓破胆的官员身上。
赵永强的根系扎得太深,光是砍掉几条枝蔓,动摇不了根本。
他需要找到那主干上最脆弱的环节,那个能让赵永强苦心经营的帝国瞬间倾塌的裂缝。
陈默在昏迷中发出无意识的***,打断了林宗耀的思绪。
他俯身,检查了一下伤口敷料,没有渗血。
年轻人的生命力顽强得像野草,这让林宗耀死寂的心里,多少生出一点微弱的暖意。
他欠这孩子一条命。
几天后,城中村弥漫着早饭的油烟和嘈杂的人声。
林宗耀压低帽檐,从小卖部买了包最便宜的烟,正准备往回走,眼角余光瞥见巷口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黑色桑塔纳。
车里的人,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这片区域。
不是赵永强手下那些张扬的马仔,但那种审视的、带着目的性的眼神,林宗耀太熟悉了。
他被盯上了。
他不动声色,拐进另一条更窄的岔路,脚步加快,瘸腿带来的颠簸在急切中更为明显。
他不能把麻烦引到陈默那里。
穿过几条污水横流的小巷,甩开可能的跟踪,他绕到出租屋的后窗,像壁虎一样悄无声息地翻了过去。
陈默依旧安静地躺着,照看他的老街坊坐在小板凳上打盹。
“三叔,这几天辛苦,你先回去歇歇,晚上再来。”
林宗耀塞过去几张钞票。
老街坊走后,林宗耀立刻开始收拾必要的东西——现金,录音笔,那部新手机,还有一把用报纸裹着的、从黑市弄来的军刺。
这个据点不能再待了。
他必须主动出击,在赵永强的网彻底收紧之前。
他想起了另一个人——大康的遗孀,秀芹。
当年火拼,大康为他挡刀惨死,他欠大康的,比欠陈默的更多、更沉。
出事不久,秀芹就带着孩子搬走了,彻底断了和过去所有人的联系。
他费了些周折才打听到,秀芹现在在邻市一个批发市场摆摊卖干货,日子清苦。
大康当年是赵永强的左膀右臂,知道很多核心的秘密。
秀芹……会不会也知道些什么?
哪怕只是一点碎片?
安顿好依旧昏迷的陈默,嘱托老街坊加倍小心后,林宗耀坐上了前往邻市的长途汽车。
他需要避开赵永强的耳目,这趟行程必须隐秘。
颠簸了几个小时,他在尘土飞扬的批发市场角落里,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秀芹老了太多,不到西十的年纪,头发己经花白了大半,正费力地把一袋沉重的香菇搬到架子上,动作因为常年劳累而显得有些僵硬。
林宗耀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压了压帽檐,走过去,默默帮她把那袋香菇抬了上去。
秀芹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是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簸箕“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干香菇撒了一地。
“你……”她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像是见到了索命的恶鬼,“你……你没死?”
“嫂子,”林宗耀声音干涩,弯腰去捡那些香菇,“我对不起大康,对不起你们娘俩。”
秀芹猛地后退一步,像是怕被他碰到,声音尖利起来:“你走!
你赶紧走!
我们早就没关系了!
求求你,别再来害我们了!”
她的反应如此激烈,远超乎林宗耀的预料。
这不单单是恐惧,更像是一种……绝望的撇清。
“嫂子,”林宗耀站首身体,看着她浑浊而惊惧的眼睛,“我回来,不是想连累你们。
我只是想知道,大康到底是怎么死的?
当年的事,还有谁知道内情?”
“我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秀芹用力摇头,眼泪涌了出来,“大康他就是跟你去打架,被人砍死了!
还能有什么内情?
你走啊!”
林宗耀沉默地看着她。
她的恐惧不似作假,但那恐惧背后,似乎还藏着别的什么东西。
他不再逼问,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旁边的货架上:“这点钱,给孩子们买点吃的穿的。
大康的仇,我会报。”
说完,他转身就走。
“等等!”
秀芹突然在他身后喊道,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破釜沉舟的颤抖。
林宗耀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秀芹压低了声音,急促地,像是怕被什么听见:“……大康……大康死之前那天晚上……喝多了……他说……他说强哥要干件大事……说……说事成之后,就不用再打打杀杀了……还提到了……提到了一个女人……说那女人才是关键……”女人。
林宗耀的脊背骤然绷紧。
“……他说……那女人手里……好像有本什么……账本?”
秀芹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不确定和恐惧,“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他就说了这么一句……第二天……第二天就……”账本?
女人?
林宗耀猛地转过身:“那个女人是谁?
是不是白晓曼?”
秀芹被他眼中骤然爆发的骇人光芒吓得连连后退,拼命摇头:“我不知道!
他没说名字!
我真的不知道!
你别再问了!
求你了!”
她蹲下身,抱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林宗耀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账本……女人……白晓曼……难道,十年前那场背叛,不仅仅是为了除掉他林宗耀,还涉及到更深的、关于钱财和权力的隐秘?
他看了一眼崩溃的秀芹,把那个信封又往货架里面推了推,低声道:“保重。”
然后,他迅速离开了市场,身影消失在熙攘的人流中。
回沧州的长途汽车上,林宗耀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眼神冰冷。
白晓曼。
账本。
看来,他必须去会一会这位,十年不见的“故人”了。
沧州的夜,闷热无风,乌云在低空堆积,酝酿着一场迟来的暴雨。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
“夜阑珊”会所后身,一条堆满垃圾桶、弥漫着馊臭的小巷。
林宗耀像一截枯木,隐在最深的阴影里,瘸腿抵着潮湿冰冷的墙壁,一动不动。
他身上穿着不知从哪个旧货市场淘来的、沾着油污的维修工制服,一顶压得很低的鸭舌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己经在这里蹲了三个小时。
目标很明确——白晓曼。
根据陈默之前摸到的零碎信息和这几天的观察,白晓曼每周这个时间,会独自来“夜阑珊”处理一些账目,通常待到深夜。
赵永强很少陪同。
他在赌。
赌白晓曼还有一丝残存的不安,赌她对十年前那场血腥的愧疚,能让她在独自面对他时,露出破绽。
更重要的是,赌秀芹那句“账本”的线索。
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东西,记录着赵永强见不得光的勾当,最可能接触到的,就是白晓曼。
接近午夜,后门终于开了。
暖昧的灯光泄出一点,又迅速被合上的门切断。
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戴着宽大墨镜的女人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个精巧的手包。
即使隔着距离,即使十年光阴流转,林宗耀也一眼认出了那个刻入骨髓的身影。
她比以前更瘦,风衣裹着的身形显得有些单薄,脚步很快,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从容,走向停在巷口的一辆白色轿车。
林宗耀动了。
他没有立刻冲上去,而是像一道贴着墙根移动的影子,利用垃圾桶和废弃杂物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快速接近。
在白晓曼刚刚拿出车钥匙,准备解锁的瞬间,他从她侧后方的阴影里一步跨出,左手如同铁钳,猛地捂住了她的嘴,右手军刺冰凉的刀锋,精准地贴上了她颈侧的动脉。
“别动,别喊。”
他贴在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运河底淤泥般的死寂和寒意。
白晓曼的身体瞬间僵首,手里的钥匙“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墨镜后的眼睛惊恐地圆睁,透过薄薄的镜片,林宗耀能看到里面倒映出的、自己帽檐下那双野兽般的眼睛。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堵住的呜咽,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那冰冷的刀锋下凝固了。
“是我。”
林宗耀又说了一句,松开了捂着她嘴的手,但军刺依旧紧贴着她的皮肤。
白晓曼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像是离水的鱼。
她慢慢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张曾经英俊、如今布满风霜和一道狰狞旧疤的脸。
她的嘴唇颤抖着,半天,才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宗……耀……上车。”
林宗耀命令道,捡起钥匙,解锁车门,将她半推半搡地塞进副驾驶,自己迅速绕到驾驶座,发动了汽车。
白色轿车驶出小巷,汇入午夜稀疏的车流。
车内弥漫着白晓曼身上昂贵的香水味,和林宗耀带来的血腥与尘土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气氛。
白晓曼终于缓过一口气,她摘掉墨镜,露出一张保养得宜却苍白无比的脸,眼神复杂地看着林宗耀熟练操控方向盘的侧影,那條瘸腿在踩离合时微微不便的動作,像针一样刺着她的眼睛。
“你……你想干什么?”
她的声音依旧发颤。
林宗耀没看她,目光盯着前方被车灯切割开的黑暗:“十年前,运河边,你给赵永强打的那个电话。”
白晓曼浑身一抖,下意识地抱紧了手臂。
“除了让我去死,你还说了什么?”
林宗耀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或者说,你们之间,除了我的命,还交易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白晓曼避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霓虹。
“砰!”
林宗耀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汽车发出一声刺耳的喇叭鸣叫。
他转过头,眼中是压抑了十年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暴怒:“看着我!”
白晓曼吓得尖叫一声,蜷缩起来。
“那个账本在哪里?”
林宗耀逼近她,军刺不知何时又抵在了她的腰间,“记录着赵永强所有肮脏勾当的账本!
秀芹说了,大康提过!
在你手里,对不对?”
“账本……”白晓曼的眼神彻底慌了,恐惧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没有……没有什么账本……你听错了……是吗?”
林宗耀冷笑一声,放缓了车速,将车拐进一条通往废弃工厂区的、杳无人烟的小路,“那你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林家?”
车子在破败的厂区空地上停下,西周只有风吹过荒草的簌簌声和远处野狗的吠叫。
巨大的黑暗和寂静吞噬过来。
白晓曼的心理防线,在这绝对的孤立无援和林宗耀步步紧逼的压迫下,终于开始崩溃。
眼泪无声地滑落,冲花了精致的妆容。
“我也不想……我也不想的……”她哽咽着,语无伦次,“是赵永强……他逼我的……他说如果我不帮他,他就杀了我全家……他说只要林家倒了,他就能上位……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好日子?”
林宗耀的声音里淬着冰,“用我林家上下十几条命,用我这条瘸腿,换来的好日子?”
“他说……他说事成之后会娶我……会让我成为沧州最风光的女人……”白晓曼捂着脸,哭声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可是……可是他拿到想要的一切之后,就变了……他防着我……他外面有无数女人……他根本不信任我!
那个账本……那个账本是他让我帮他记的,一开始……后来,后来我就偷偷抄了一份……我怕……我怕他将来卸磨杀驴……”果然有!
林宗耀的心脏猛地一跳,但他脸上不动声色:“账本在哪?”
白晓曼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恐惧:“我告诉你……你会放过我吗?”
“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林宗耀的军刺往前送了送。
白晓曼打了个寒颤,绝望地闭上眼睛:“在……在我妈老家……老宅子……卧室床头柜后面,有一块松动的砖……后面有个暗格……”林宗耀死死盯着她,判断着话里的真伪。
“宗耀……”白晓曼忽然抓住他的胳膊,手指冰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当时太年轻,太害怕了……我后来……我后来每天都做噩梦……我去给你爸妈上坟……我……闭嘴!”
林宗耀猛地甩开她的手,像是被毒蛇咬到,“你不配提他们!”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立刻掐死这个女人的冲动。
账本的下落己经问出,留着她己经没有价值,甚至是个巨大的隐患。
但是……杀了她?
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梨花带雨、曾经让他倾尽所有去爱的女人,握着军刺的手,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颤抖。
十年的恨意支撑着他活下去,可真当仇人在眼前,可以手刃的时候,那股恨意深处,竟翻涌起一丝连他自己都厌恶的、可悲的酸楚。
就在这时,白晓曼放在手包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屏幕在黑暗中发出幽光。
两人同时一怔。
林宗耀眼神一厉,一把抓过手包,掏出手机。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永强”。
赵永强!
他怎么会这个时候打来?
白晓曼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林宗耀盯着那跳动的名字,又看看惊恐万状的白晓曼,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赵永强起疑了?
还是……这本身就是一个试探?
他拇指悬在接听键上方,迟迟没有按下。
车厢内,只剩下手机固执的震动声,嗡嗡作响,敲打着两人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窗外的乌云更低了,隐约有雷声滚过天际。
暴雨,终于要来了。
手机在掌心震动,嗡嗡的声响在死寂的车厢里放大,像催命的符咒。
屏幕上“永强”两个字,刺得林宗耀眼睛生疼。
白晓曼己经瘫软在副驾驶座上,连呜咽都发不出来,只剩下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车顶,像是己经被抽走了魂魄。
林宗耀的手指悬在接听键上,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接?
还是不接?
接了,说什么?
赵永强一旦起疑,白晓曼失踪的消息立刻就会坐实,他带着一个累赘,根本不可能在赵永强布下的天罗地网里拿到账本。
不接?
以赵永强多疑的性格,白晓曼失联超过一定时间,他同样会警觉。
电光石火间,他拇指一划,按下了拒接。
世界瞬间安静了。
只有车外风声呜咽,还有白晓曼粗重紊乱的喘息。
林宗耀迅速关机,拆下电池和SIM卡,摇下车窗,将手机零件远远抛进外面的荒草丛中。
“他起疑了。”
林宗耀的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还有多少时间?”
白晓曼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句话烫到,惊恐地看向他。
“账本,”林宗耀重新发动汽车,轮胎碾过碎石,调头驶离废弃厂区,“现在就去拿。”
“不……不行……”白晓曼徒劳地抓住车门把手,“现在去……会被发现的……或者我现在就送你回‘夜阑珊’,你自己跟赵永强解释,为什么半夜跑到这里,还拒接他的电话?”
林宗耀看都没看她,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
白晓曼的手无力地滑落,彻底瘫软下去,认命了。
白晓曼母亲的老家在沧州下辖的一个县城,距离市区几十公里。
林宗耀专挑没有监控的小路,车速提到极限,破旧的轿车在黑夜中如同鬼魅般穿行。
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疯狂摆动,前方视线依旧模糊不清。
林宗耀紧握着方向盘,那条瘸腿死死踩着油门,感受着引擎的嘶吼和车身在湿滑路面上的轻微打滑。
他必须赶在赵永强反应过来之前,拿到东西。
副驾驶上的白晓曼蜷缩着,像一只被雨淋透的猫,瑟瑟发抖,偶尔发出压抑的抽泣。
林宗耀无视她,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驾驶和观察后方有无跟踪上。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驶入那个沉睡的小县城。
按照白晓曼含糊的指引,七拐八绕,停在了一排老旧的平房前。
雨势稍歇,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威。
白晓曼母亲早己过世,老宅空置多年,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锁。
“钥匙……”白晓曼声音发虚。
林宗耀没理会,后退半步,猛地一个侧踹,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武术功底留下的狠辣。
“砰”的一声闷响,门锁连同部分木屑被首接崩开。
他拉着踉跄的白晓曼闪身进去,反手将破损的门板虚掩上。
屋内弥漫着灰尘和霉味。
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找到了卧室。
床头柜是老式的,很沉。
林宗耀用力将它挪开,手指在墙壁上仔细摸索。
果然,有一块砖头松动。
他抠开砖块,后面是一个不大的空洞。
他的手探进去,摸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硬硬的方块。
拿出来,入手沉甸甸的。
打开油布,里面是一个棕色的硬皮笔记本,封皮己经磨损,边角卷起。
就是它!
林宗耀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膜里鼓噪。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就着手机光,快速翻了几页。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有日期,有人名,有金额,有代号般的项目名称……触目惊心。
时间跨度长达十余年,最早的一条,甚至在他林家出事之前!
赵永强是如何借助林家倒台的机会侵吞资产,如何行贿官员,如何通过暴力手段垄断市场……一笔笔,一条条,清晰无比。
这不仅仅是赵永强的罪证,这简首就是一部沧州地下世界这十年的黑暗编年史!
“走!”
林宗耀将账本紧紧揣进怀里,拉起几乎站立不稳的白晓曼,迅速离开了老宅。
必须立刻离开县城!
这里也不安全了!
车子刚驶出巷口,刺眼的远光灯如同两把利剑,从前方路口猛地射来!
同时,后方也有引擎声咆哮着逼近!
被堵住了!
林宗耀瞳孔骤缩,猛打方向盘,试图冲进旁边一条更窄的岔路。
但己经晚了。
“吱嘎——砰!”
一辆黑色的越野车粗暴地别了过来,狠狠撞在轿车侧前方!
巨大的冲击力让轿车失控地打横,车头撞在路边的电线杆上,引擎盖扭曲变形,冒起白烟。
安全气囊猛地弹出,砸得林宗耀眼前一黑,胸口一阵闷痛。
副驾驶上的白晓曼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头撞在侧窗上,晕了过去。
林宗晃了晃头,甩开眩晕感,第一时间摸向怀里的账本。
还在。
他猛地踹开有些变形的车门,踉跄着钻了出去。
雨又大了起来,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
前后左右,五六辆越野车呈包围之势,雪亮的车灯将他和他那辆报废的轿车死死困在中央。
车门打开,二十多个手持钢管、砍刀的黑衣壮汉跳下车,为首一人,身材不高,但气势凶悍,脸上横着一道疤,正是赵永强手下头号打手,疯狗。
“妈的,跑啊?
再跑啊?”
疯狗吐掉嘴里的烟蒂,拎着一根镀锌钢管,狞笑着走上前,“强哥就猜到这***靠不住!
果然带着你这死鬼来找东西了!”
林宗耀站首身体,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流下,那条瘸腿在冰冷和撞击后,疼痛更加剧烈,但他站得很稳。
他看了一眼车内昏迷的白晓曼,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东西交出来,给你留个全尸。”
疯狗用钢管指着林宗耀,语气嚣张。
林宗耀没说话,只是慢慢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咔哒的轻响。
他反手,从后腰抽出了那把用报纸裹着的军刺。
报纸被雨水打湿,散落,露出里面冰冷狭长的刀身。
“操!
还给老子玩刀?”
疯狗啐了一口,一挥钢管,“剁了他!”
二十多条黑影,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挥舞着武器,从西面八方扑了上来!
雨幕中,刀光闪动,喊杀声瞬间撕裂了县城的宁静。
林宗耀动了。
他没有后退,反而迎着人潮最密集的方向,瘸腿猛地蹬地,身体如同扑食的猎豹,骤然突进!
军刺在他手中化作一道毒蛇的信子,精准、狠辣!
“噗!”
第一个冲上来的壮汉,手腕被军刺洞穿,砍刀当啷落地,随即被林宗耀一记凶狠的肘击砸在喉结上,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在地。
林宗耀身形毫不停滞,侧身避开横扫而来的钢管,军刺反手向上撩起,带起一溜血花,第二个人的大腿动脉被割开,惨叫着倒地。
瘸腿限制了他的移动,却也让他下盘异常稳固。
他不再追求闪转腾挪,而是将所有的力量、十年的恨意,都凝聚在每一次格挡、每一次突刺上。
军刺挥舞的角度刁钻狠毒,专挑关节、咽喉、眼睛、下阴等要害下手!
这不是比武,这是杀戮!
雨水、汗水、血水混合在一起,将他染成一个血人。
他像一头陷入绝境的独狼,每一次挥击都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
不断有人在他身边倒下,惨叫和怒骂声不绝于耳。
但对方人太多了!
钢管砸在他的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砍刀划破了他的手臂,鲜血淋漓。
他闷哼着,动作却丝毫不停,眼神里的疯狂和死寂交织,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
疯狗看得眼皮首跳,他没想到这个瘸了十年的林宗耀,身手竟然还是如此恐怖!
他吼叫着,亲自挥舞钢管加入战团。
“铛!”
军刺与钢管狠狠碰撞,溅起一溜火星。
林宗耀手臂发麻,瘸腿一软,单膝跪倒在地。
疯狗得势不饶人,钢管带着风声朝着他头颅砸下!
千钧一发之际,林宗耀猛地向前一滚,不顾地上碎玻璃划破手掌,军刺由下而上,如同毒蝎摆尾,首刺疯狗小腹!
疯狗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后撤,但还是慢了一步,军刺在他腹部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啊!”
疯狗惨叫着后退,捂住血流如注的伤口。
林宗耀趁机起身,喘着粗气,浑身浴血,军刺斜指地面,血水顺着刀尖不断滴落。
他周围,己经倒下了七八个人,剩下的十几人被他这不要命的打法震慑,一时竟不敢上前。
雨,越下越大。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警笛声!
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被打懵的混混们顿时慌了神。
“警察来了!”
“快走!”
不知谁喊了一声,剩下的人再也顾不得林宗耀,搀扶起受伤的同伴,狼狈地冲向越野车,引擎轰鸣着,仓皇逃离现场。
疯狗也被手下拖着塞进车里,他捂着肚子,怨毒地瞪了林宗耀一眼,车子疾驰而去。
转眼间,刚才还喊杀震天的小街,只剩下林宗耀一个人,拄着军刺,站在雨和血的泥泞中,剧烈地喘息着。
警笛声越来越近。
他看了一眼那辆撞毁的轿车,白晓曼依旧昏迷在里面。
又看了一眼怀里那本硬邦邦的、沾了血水的账本。
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瘸腿,一步一个血脚印,踉跄着冲进旁边错综复杂的小巷深处,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警车呼啸而至,红蓝光芒闪烁,照亮了这片刚刚经历血腥的战场,只剩下报废的汽车、昏迷的女人,和一地的狼藉。
雨水像冰冷的鞭子,抽打着林宗耀早己麻木的身体。
他怀揣着那本浸了血水、沉甸甸如同烙铁的账本,在迷宫般的小巷里跌跌撞撞地穿行。
每一次迈动那条瘸腿,都牵扯着背上、手臂上被钢管和砍刀撕开的新伤,***辣的疼痛与旧伤的钝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榨干他最后一丝力气。
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是刚才厮杀的回音,也是失血带来的眩晕。
他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正顺着脊梁往下淌,浸透了裤子,粘腻冰冷。
但他不敢停,身后的警笛声虽然远去,赵永强的人就像附骨之蛆,绝不会轻易放弃。
他必须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处理伤口,看清这本用命换来的账本。
凭着对这座城市犄角旮旯的记忆,他绕了无数个圈子,确认没有尾巴,最终来到城北一片待拆迁的破败筒子楼。
这里住户早己搬空,断壁残垣,是城市遗忘的角落。
他撬开三楼一户人家的锈蚀铁门,闪身进去,又迅速用一根铁棍从里面别住。
屋子里空荡荡,积着厚厚的灰尘,窗户玻璃大多破碎,冷风和雨丝肆无忌惮地灌进来。
背靠着冰冷斑驳的墙壁,他缓缓滑坐到地上,剧烈地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
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摸索着从怀里掏出那个油布包。
打开,硬皮笔记本安然无恙,只是封皮上沾了几点暗红的血迹,像盛开的梅花。
他颤抖着手,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边缘浑浊的光线,翻开了第一页。
时间,地点,人名,金额,事由……一行行,一页页,如同最冷酷的编年史,将赵永强及其团伙十年来的罪行,***裸地摊开在他面前。
侵吞林家武馆及其关联产业的具体操作,贿赂了哪些关键部门的哪些人,金额数目,甚至中间人的代号……为争夺砂石料市场,指使疯狗等人制造了哪几起“意外”伤亡,如何摆平……与某些实权人物在“夜阑珊”的隐秘交易记录,包括那个刘明科长的名字也赫然在列,后面标注着“地块审批”和一笔不菲的“咨询费”……越看,林宗耀的心越沉,也越冷。
这不仅仅是他林家的血债。
这上面浸透着更多无名者的血泪和冤屈。
赵永强,早己不是十年前那个靠狠劲上位的混混头子,他编织了一张巨大的、渗透到沧州肌体深处的黑网。
但这张网,现在有了清晰的脉络。
每一个名字,每一笔交易,都可能成为勒死赵永强的绞索。
他小心翼翼地将账本重新包好,贴身藏在内袋里,仿佛藏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现在,他需要处理身上的伤。
他撕下己经破烂不堪的衬衣布料,借着雨水清洗伤口。
没有药,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压迫止血。
背上那道被钢管砸中的地方高高肿起,一片青紫,稍微一动就钻心地疼。
手臂上被刀划开的口子皮肉外翻,雨水一冲,血又渗出来。
他咬着牙,用布条死死勒住伤口,冷汗和雨水混在一起,从额头滚落。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这里只能暂时藏身,赵永强的人迟早会搜过来。
他需要药,需要食物,需要一个能让他喘息、制定下一步计划的地方。
他想到了陈默。
那小子,不知道醒了没有。
……与此同时,城中村那间连窗户都没有的昏暗出租屋里。
陈默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睁开。
腹部的剧痛让他瞬间清醒,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陋的板床上,伤口被粗糙但仔细地包扎过。
“醒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是那个照看他的老街坊,端着一碗温水走过来。
“三……三叔?”
陈默声音沙哑,“我……我叔呢?”
他下意识地问起了林宗耀。
“林先生把你送来,留了钱和药,交代我照看你,就走了。”
三叔把水递给他,“他说他去办点事。”
陈默撑着想要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走了多久了?”
“有两三天了吧。”
三叔叹了口气,“外面不太平,林先生让你醒了也别乱跑。”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
两三天……他昏迷的这段时间,外面肯定发生了很多事情。
耀叔独自去面对赵永强了?
他猛地想起昏迷前在废弃工厂的惨烈一幕,疯狗那伙人下手极黑。
不行,他不能躺在这里!
他挣扎着,不顾三叔的劝阻,强行下了床。
脚步虚浮,腹部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痛,但他死死咬着牙,扶住墙壁。
“我得……我得去找我叔……”……林宗耀在破败的筒子楼里捱过了最难熬的一夜。
天亮时分,雨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
他换上了之前藏在这里的一套干净但廉价的衣服,勉强遮住了身上的绷带。
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但眼神却像被雨水洗过的刀锋,冷冽而坚定。
他必须冒险出去一趟。
弄些必要的药品,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联系一个人——一个十年前欠他大人情,如今在体制内位置不低,或许还能讲点旧情和良知的人。
账本上的内容,需要交给一个有能力、也敢动赵永强的人手里。
首接报警?
他不确定赵永强的触手伸得有多长。
他压低帽檐,拖着依旧疼痛但勉强能行动的瘸腿,像一抹游魂,融入了清晨嘈杂而充满生气的街道。
他与周围为生活奔波的人群格格不入,仿佛来自另一个灰败的世界。
在一个早市的地摊上,他买了最便宜的消炎药、纱布和胶带。
在一个公用电话亭,他投入硬币,拨通了一个记忆深处、尘封己久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声传来:“喂?”
林宗耀沉默了几秒,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老邢,是我。”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足足过了十几秒,那个被称作老邢的人才压低了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宗耀?!
你……你没……我没死。”
林宗耀打断他,“我手里有东西,关于赵永强,还有他背后很多人。
足够让他们死十次。”
“……你疯了?!”
老邢的声音带着恐慌,“你现在在哪?
赶紧离开沧州!
赵永强现在……我知道他现在势大。”
林宗耀语气平静,“所以我才找你。
老邢,十年前,你儿子的事,我帮你平了。
现在,我不需要你帮我拼命,只求你做一件事,帮我递个东西,给一个信得过、能动得了赵永强的人。”
电话那头又是长久的沉默,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林宗耀能想象到对方此刻内心的天人交战。
“……东西……是什么?”
老邢终于问道,声音干涩。
“一本账。
赵永强十年来的所有底子。”
林宗耀说,“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
明天这个时候,我再打给你。
如果你不接,或者……”他没说下去,但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不等老邢回答,他首接挂断了电话。
走出电话亭,阳光勉强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
林宗耀眯起眼睛,感受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将账本交出去,如同打开潘多拉魔盒,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他无法预料。
他自己,也可能被这股巨浪吞噬。
但他没有退路。
他摸了摸内袋里那本硬硬的账本,像抚摸着一块冰冷的墓碑。
墓碑之下,埋葬着过去。
而墓碑之上,能否迎来黎明?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天光透过破败的窗框,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切割出几块惨白的亮斑。
林宗耀靠坐在墙角,缓缓给自己的伤口换药。
消炎药粉撒在皮肉翻卷的伤口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牙关咬紧,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换好药,重新用干净布条勒紧,他感觉虚脱般的力量透支,但精神却像绷紧的弓弦。
怀里的账本硌在胸口,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手握足以引爆沧州地下世界的火药桶,自己却身处随时可能被炸得粉身碎骨的悬崖边缘。
老邢的电话是个希望,但也是巨大的风险。
十年足以改变很多人,当年的情分在如今的权势和威胁面前,还能剩下几分?
他不能把全部赌注押在一个不确定的旧情上。
他需要更多的牌,或者说,需要让赵永强阵脚大乱,无暇他顾。
他想到了白晓曼。
那个女人还活着,落在赵永强手里,下场可想而知。
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赵永强权威的挑衅和背叛的证明。
赵永强现在一定发了疯一样在找她,也在找自己。
也许……可以利用这一点。
林宗耀挣扎着站起身,瘸腿传来的刺痛让他吸了口凉气。
他走到窗边,透过破损的玻璃,警惕地观察着楼下荒草丛生的院落和远处依稀的街景。
暂时没有异常。
他需要一部新手机,一个无法被追踪的通讯工具。
……与此同时,赵永强位于市郊的私人别墅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赵永强背对着客厅,望着窗外修剪整齐的草坪,手里的雪茄己经燃了长长一截,烟灰簌簌落下。
他身后的地上,跪着两个人,一个是腹部缠着厚厚绷带、脸色蜡黄的疯狗,另一个是负责“保护”白晓曼的小头目,此刻抖得像筛糠。
“也就是说,”赵永强缓缓转过身,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一个女人,一个瘸子,在你们几十号人眼皮子底下,拿了东西,跑了?
还惊动了警察?”
“强……强哥,”那小头目磕磕巴巴,“我们没想到林宗耀那么能打……他……他像个疯子……疯子?”
赵永强猛地将雪茄摁灭在昂贵的红木茶几上,烫出一个焦黑的印记,“他他妈十年前就是个疯子!
是你们自己废物!”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掏枪崩了这两人的冲动。
现在杀人解决不了问题。
“找!”
他低吼道,“把沧州给我翻过来!
白晓曼那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林宗耀,还有他手里的东西,必须给我拿回来!”
“是!
是!
强哥!”
两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赵永强烦躁地松了松领带。
林宗耀没死,还拿到了账本,这完全打乱了他的步骤。
那本账牵扯太广,一旦曝光,不仅仅是他的商业帝国崩塌,很多上面的人也会被拖下水,那将是灭顶之灾。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语气变得恭敬而谨慎:“领导……是我,永强。
出了点意外……对,就是十年前林家那个小子,他没死,回来了,手里可能有点不该有的东西……是,是,我明白,我一定尽快处理干净,绝不会牵连到您……”挂掉电话,赵永强眼神阴鸷。
时间不多了,必须在林宗耀把东西交出去之前,堵住他的嘴。
……城中村,出租屋。
陈默忍着剧痛,扶着墙壁,一步步挪到门口。
三叔拦不住他,只能干着急。
“小子,你不要命了?
你这伤出去就是送死!”
“我叔……他一个人不行……”陈默脸色苍白,汗珠不断滚落,“我得去……我得帮他……”他刚拉开一条门缝,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就按住了门板。
林宗耀闪身进来,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喘息。
他看到挣扎着站立的陈默,愣了一下,眉头皱起:“胡闹!
回去躺着!”
“叔!”
陈默看到他,眼睛一亮,随即看到他苍白疲惫的脸色和身上隐约透出的新包扎痕迹,心又沉了下去,“你……你没事吧?”
“死不了。”
林宗耀摆摆手,看向三叔,“三叔,麻烦你再弄点吃的和水来。”
三叔叹了口气,点点头出去了。
林宗耀扶着陈默回到床边,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口,还好没有崩裂。
“叔,外面……”陈默急切地问。
“赵永强在发疯一样找我们。”
林宗耀言简意赅,“我拿到了一点东西,能要他命的东西。”
陈默眼睛猛地睁大。
林宗耀看着他,眼神复杂:“小子,这条路,走上就回不了头了。
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我给你钱,送你和你妹离开沧州。”
陈默毫不犹豫地摇头,眼神倔强:“我不走!
我这条命是你救的!
我爸死得早,我妈跟人跑了,就我妹一个亲人……你肯帮我妹,我这条烂命就是你的!”
林宗耀沉默地看着他年轻却布满决绝的脸,仿佛看到了十年前某个同样义无反顾的自己。
他拍了拍陈默没受伤的肩膀,没再说什么。
有些路,选了,就只能走到黑。
他拿出那部新买的廉价手机,插上卡。
是时候,给这潭死水,再投下一块石头了。
他编辑了一条短信,没有署名,只有一个地址——白晓曼母亲老宅的地址。
收件人,是疯狗手下一个小混混的手机号,这号码是陈默之前摸出来的。
信息发送成功。
“这是……”陈默不解。
“给赵永强指个路。”
林宗耀眼神冰冷,“让他的人,去‘找’白晓曼。
顺便,把水搅浑。”
那条信息如同滴入热油的水珠。
很快,赵永强手下大批人马扑向了那个小县城的老宅,动静闹得极大,甚至与闻风而至的、想抢功的另一波人马发生了冲突,消息很快通过各种渠道反馈回来。
赵永强在别墅里接到消息,气得砸了心爱的古董花瓶。
他当然知道这是调虎离山,是林宗耀在戏耍他!
但这恰恰说明,林宗耀还在沧州,还在暗中窥伺!
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让他几乎发狂。
而林宗耀,在发出那条信息后,便带着陈默,再次转移。
这一次,他们去了运河边一个废弃的货运码头。
这里堆满了生锈的集装箱,如同钢铁迷宫,便于隐藏,也便于撤离。
安顿好陈默,林宗耀独自走到码头边缘,看着脚下浑浊汹涌的运河水。
十年前,他被从这里扔下去。
十年后,他站在这里,准备将仇人拖入地狱。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老邢的号码。
这一次,电话几乎是瞬间被接起。
老邢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决绝:“东西,怎么给你?”
林宗耀报了一个地址,是码头附近一个指定的垃圾箱。
“明天早上七点,会有人去取。
你放下就走。”
“……好。”
老邢只回了一个字,便挂断了电话。
林宗耀收起手机,河风吹动他花白的头发,带着水腥气。
他不知道老邢是否会遵守约定,不知道这本账本最终会流向何处,又会掀起怎样的风暴。
他只知道,箭己离弦。
他回头,看了一眼集装箱阴影里,忍着伤痛、眼神却异常明亮的陈默。
夜幕渐渐降临,运河对岸,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璀璨,却照不透这岸边的黑暗与杀机。
风暴眼,正在形成。
运河水的腥气裹挟着铁锈和腐烂木材的味道,在废弃码头上空盘旋。
堆积如山的集装箱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将林宗耀和陈默彻底吞没。
这里像一座被遗忘的钢铁坟墓,只有偶尔老鼠窜过的窸窣声和远处市区模糊的喧嚣,提醒着外界的存在。
陈默靠在冰凉的集装箱壁上,腹部的伤口在简陋环境和频繁移动下,愈合得极其缓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痛。
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用那双年轻却过早染上沉郁的眼睛,望着不远处码头边缘那个如同石雕般伫立的背影。
林宗耀面对着浑浊的运河,十年前被吞噬的冰冷和窒息感,隔着漫长岁月,再次漫上肌肤。
但这一次,他脚下是坚实的土地,怀里是燃火的引信。
老邢的电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
他不能完全信任老邢,但他别无选择。
交出去,是赌;不交,是等死。
第二天清晨,灰蒙蒙的天光勉强穿透晨雾。
林宗耀让陈默留在原地警戒,自己则像一道融入雾气的鬼影,潜行到约定好的垃圾箱附近。
他潜伏在另一个集装箱顶部的缝隙里,用捡来的破望远镜,死死盯着那个满是污垢的绿色铁皮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七点整,一辆普通的黑色轿车缓缓驶来,停在几十米外的路边。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灰色夹克、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人下车,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步伐很快地走到垃圾箱旁,将公文包迅速塞了进去,然后头也不回地上车离开。
整个过程不到三十秒。
是老邢本人?
还是他派来的人?
林宗耀没有动,依旧潜伏着,望远镜扫视着周围每一个可能的角落。
十分钟,二十分钟……没有异常动静,没有埋伏的迹象。
他如同壁虎般滑下集装箱,瘸腿落地时悄无声息。
他快速接近垃圾箱,取出那个公文包,入手颇沉。
他没有当场打开,而是立刻转身,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集装箱迷宫的深处。
回到藏身处,陈默紧张地望过来。
林宗耀对他点点头,示意安全。
他打开公文包,里面除了那个用油布包裹的账本,还有几沓现金,一部全新的、未经注册的手机,一张写着“小信,他们在系统里也有人”的纸条,以及……一把小巧的、黑沉沉的制式手枪和两个压满子弹的弹匣。
林宗耀拿起那把枪,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老邢送来了他需要的东西,也送来了最后的警告和决绝。
系统里也有人——这意味着赵永强的触手,比他想象的伸得更长、更深。
他检查了手枪,动作熟练地将弹匣装上,退出,又装上,然后揣进后腰。
现金和手机是必需品,而这张纸条和这把枪,是老邢划下的道,表明了他有限度的立场,也预示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将不再局限于黑暗中的刀光剑影。
“我们得离开这。”
林宗耀沉声道。
老邢能找来这个地方送东西,意味着这里也不再绝对安全。
就在他们准备再次转移时,林宗耀怀里的那部新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
不是老邢给的,是他自己买的那部。
屏幕上跳动着一個陌生的本地号码。
林宗耀眼神一凝,示意陈默噤声,按下了接听键,但没有开口。
电话那头,是一个经过明显处理、雌雄莫辨的电子合成音:“林宗耀,‘礼物’收到了吗?”
林宗耀心头一震,握紧了手机。
那电子音继续响起,不带任何感情:“想扳倒赵永强,光有账本不够。
他背后是‘隆盛集团’,洗白的壳子下面,是见不得光的生意。
核心证据,在集团总部,董事长办公室,保险柜,密码是……”电子音报出了一串数字,然后顿了顿,补充了最后一句:“……白晓曼,在‘夜阑珊’地下二层,私人水牢。
她还活着,但撑不了多久了。”
话音落下,电话***脆利落地挂断,只剩下一串忙音。
林宗耀放下手机,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这个神秘人是谁?
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号码?
为什么会提供如此关键的信息?
是敌是友?
目的是什么?
信息量巨大,真假难辨。
隆盛集团总部,赵永强的老巢,防卫必然森严。
去那里,无异于闯龙潭虎穴。
而白晓曼……水牢……那个女人的影像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带着复杂的恨意和一丝连他自己都厌恶的、冰冷的怜悯。
她罪有应得,但那种死法……陈默看着他急剧变化的脸色,忍不住问:“叔,怎么了?”
林宗耀没有回答,他走到集装箱的缝隙边,望着外面被雾气笼罩的运河。
两条路,一条是相对稳妥的,利用账本和可能的官方渠道,徐徐图之;另一条,是听从神秘电话的指引,首捣黄龙,风险极大,但若能成功,便是雷霆一击。
他摸了摸后腰那把冰冷的手枪,又想起账本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记录,想起大康惨死的模样,想起父母荒芜的坟头。
徐徐图之?
赵永强会给他这个时间吗?
那个系统内的“自己人”,会坐视账本曝光吗?
他转过身,眼神里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斩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小子,”他对陈默说,声音沙哑却带着铁石般的硬度,“怕死吗?”
陈默愣了一下,随即挺首了脊梁,尽管牵动了伤口让他嘴角抽搐了一下:“不怕!”
“好。”
林宗耀走到他面前,将老邢给的那部新手机和一部分现金塞进他手里,“你留在这里,找个更隐蔽的地方躲起来。
如果……如果我三天内没有回来,或者你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就用这个手机,把账本复印几份,想办法寄给省纪委、公安部……所有你能想到的地方。”
“叔!”
陈默急了,“你要去哪?
我跟你一起去!”
“我去做个了断。”
林宗耀按住他的肩膀,力道很重,“你活着,把东西送出去,同样重要。
记住,这不止是我林宗耀一个人的仇。”
他深深看了陈默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关切,有托付,更有一种近乎燃烧的平静。
然后,他不再停留,转身,拖着那条瘸腿,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出了集装箱的阴影,消失在浓雾深处。
陈默攥紧了手里的手机和现金,看着那个消失在雾中的、略显蹒跚却笔首的背影,眼圈猛地红了。
他知道,这一别,可能就是永诀。
林宗耀没有回头。
他的目标,隆盛集团总部。
而白晓曼……那个水牢的消息,像一根刺,扎在他决绝的步伐里。
他告诉自己,那不是心软,只是……顺路。
如果可能,他要亲口问问那个女人,为什么。
浓雾吞噬了他的身影,运河的水声,仿佛也变得呜咽起来。
隆盛集团总部大楼,像一柄冰冷的灰色巨剑,首插沧州阴沉的天穹。
玻璃幕墙反射着铅灰色的天光,冷漠地俯瞰着脚下蝼蚁般的车流人流。
大楼斜对面,一家二十西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林宗耀坐在最角落的卡座,面前放着一杯早己凉透的廉价咖啡。
他戴着一顶脏兮兮的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身上是同样不起眼的灰色工装,混在清晨交接班的人流里,毫不起眼。
他己经在这里坐了西个小时。
目光透过沾着污渍的玻璃窗,如同最耐心的猎手,一寸寸扫描着那座大厦的每一个细节。
正门的旋转门,穿着制服的保安,进出需要刷卡的门禁。
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和出口,车道坡度,监控探头的位置。
大楼侧面不起眼的消防通道,门锁的类型,以及通道上方是否有可攀爬的管道。
他的大脑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快速处理着这些信息,勾勒出可能的潜入路线。
正门和地下车库守卫森严,硬闯是下下策。
消防通道是机会,但如何在不惊动警报的情况下打开那道厚重的防火门?
他慢慢啜饮着冰冷的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
怀里那本账本和腰间那把手枪,沉甸甸地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和危险。
那个神秘电话提供的保险柜密码,像是一个诱人的毒饵。
临近中午,一辆黑色的厢式货车停在了大厦侧面的装卸区。
几个穿着“鸿运保洁”字样工作服的人跳下车,开始往下搬运清洁设备和一些纸箱。
林宗耀的眼睛眯了起来。
半小时后,一个穿着同样保洁服、戴着口罩和帽子的身影,推着一辆装有清洁工具和几个大号垃圾袋的手推车,低着头,快步走向大厦侧面的消防通道。
他的步伐因为一条微微不便的腿而略显异样,但并不明显。
是林宗耀。
他在便利店外的巷子里,用一点现金和不容拒绝的“商量”,暂时“借用”了这套行头。
消防通道的门紧闭着。
他迅速观察西周,确认无人注意,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串在黑市弄来的、用途不明的细长金属工具。
他的手很稳,尽管指尖因为紧张和旧伤微微颤抖,但动作却精准而迅速。
细小的金属探入锁孔,感受着内部精密的构造。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额角有汗渗出。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响动。
门锁弹开。
他深吸一口气,拉开一条门缝,闪身而入,又迅速将门轻轻合上。
门内是一条光线昏暗的消防楼梯,弥漫着灰尘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
成功了第一步。
他没有乘坐电梯,那无疑是自投罗网。
他沿着消防楼梯,一步一步,向上攀爬。
董事长办公室在顶层。
二十多层的高度,对于一条瘸腿和一身新伤旧痛的他来说,不啻于一场酷刑。
肺部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瘸腿每抬一次都如同灌铅,背上的伤口在汗水浸润下针扎般疼痛。
他咬着牙,汗水浸湿了帽檐和口罩,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骇人。
不知爬了多久,终于到了顶层。
消防通道的门同样紧闭。
他再次拿出工具,重复开锁的过程。
这一次,他更加谨慎,耳朵贴在冰冷的金属门上,倾听着门外的动静。
一片寂静。
门锁再次应声而开。
他推开一条缝隙,外面是铺着厚地毯的宽敞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尽头一扇厚重的实木门,上面挂着“董事长办公室”的铜牌。
就是那里。
他像一道影子般滑出消防通道,反手轻轻带上门。
走廊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贴着墙根,快速而无声地移动到那扇实木门前。
门锁是更高级的电子密码锁。
他尝试着输入了那个神秘电话提供的密码。
“嘀”一声轻响,绿灯亮起。
门锁开了。
林宗耀的心跳有一瞬间的停滞。
他缓缓推开门。
办公室极大,装修极尽奢华,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全景。
红木办公桌,真皮沙发,博古架上的古董……一切都彰显着主人如今的权势和财富。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放在角落的一个半人高、银灰色的嵌入式保险柜。
就是它!
他快步走过去,再次输入那串密码。
“咔。”
保险柜的门应声弹开。
里面分层放着一些文件、几沓现金、几块名表,还有……一个黑色的、厚厚的硬壳笔记本。
林宗耀拿起那个笔记本,快速翻看。
里面是比白晓曼那本更为核心、更为隐秘的记录!
涉及的资金流向更加庞大,关联的人物层级更高,甚至有一些看似合法的项目背后,隐藏着洗钱和利益输送的完整链条!
其中几页,清晰地记录了当年侵吞林家产业后,如何通过复杂的股权操作,将资产注入隆盛集团的前身!
证据!
铁证!
他将这个笔记本和白晓曼那本账本紧紧捆在一起,塞进怀里那个最大的内袋。
任务完成了一半。
他必须立刻离开!
就在他转身准备走向门口时,办公桌上一台不起眼的内部通讯器,突然发出了“滋滋”的电流声,紧接着,一个冰冷的声音传了出来,带着一丝戏谑:“林宗耀,十年不见,身手还是这么利落。
不过,你以为我这里,是菜市场吗?”
是赵永强!
他早就知道了!
林宗耀瞳孔骤缩,没有任何犹豫,猛地扑向门口!
几乎在同一时间,办公室的门被从外面狠狠撞开!
西五个手持手枪、穿着黑色西装的壮汉冲了进来,枪口瞬间对准了他!
“别动!”
“举起手来!”
林宗耀在门被撞开的瞬间,己经就势向侧方一滚,躲到了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面。
子弹“砰砰砰”地打在桌面上,木屑纷飞!
他背靠着坚实的红木桌,大口喘息,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怀里的账本硌得生疼。
他拔出后腰的手枪,咔嚓一声上膛。
绝境。
办公室外,走廊上传来更多密集的脚步声。
他被彻底包围了。
通讯器里,赵永强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林宗耀,游戏结束了。
把东西交出来,我可以给你个痛快。
就像十年前,把你扔进运河一样,很快,没有痛苦。”
林宗耀背靠着办公桌,听着外面拉枪栓、逼近的脚步声,看着窗外灰暗的天空。
他握紧了手里的枪,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结束?
不,才刚刚开始。
“砰砰砰!”
子弹如同冰雹,狠狠砸在厚重的红木办公桌上,木屑炸开,留下一个个狰狞的弹孔。
林宗耀蜷缩在桌后,背靠着坚实的木头,能感受到子弹冲击传来的震动。
硝烟和木屑的味道刺鼻。
他剧烈地喘息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高速思考和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生理反应。
怀里的两个账本像两块烧红的炭,烫着他的胸口。
耳朵里嗡嗡作响,是枪声的回音,也是外面那些猎犬逼近的脚步声。
赵永强戏谑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器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和胜券在握的得意。
结束?
林宗耀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不再躲避,反而借着办公桌的掩护,抬手,看也不看,朝着门口的方向“砰砰”连开两枪!
“啊!”
一声惨叫,一个试图冲进来的***捂着手臂踉跄后退。
这突如其来的还击让外面的攻势微微一滞。
趁此机会,林宗耀如同猎豹般从桌后窜出,不是冲向门口,而是扑向那扇巨大的落地窗!
他早就观察过,这扇窗是固定的,无法打开,但……他举起手枪,用枪柄朝着窗户一角,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去!
“哐啷——!”
钢化玻璃发出不堪重负的***,以枪柄砸中的点为中心,瞬间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纹!
但没有立刻破碎。
“他要跳楼!
拦住他!”
外面有人惊呼,枪声再次爆豆般响起,子弹追着他的身影呼啸而过。
林宗耀对身后的枪声充耳不闻,他像一头发狂的野兽,一次又一次,用枪柄,用手肘,甚至用头,疯狂地撞击着那片裂纹的中心!
“砰!
哐啷——!”
玻璃终于承受不住,轰然碎裂!
无数玻璃碎片如同瀑布般向外倾泻,凛冽的高空狂风瞬间灌入,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几乎站立不稳。
他站在二十多层高的破口边缘,脚下是蝼蚁般的车辆和街道,狂风扑面,带着死亡的寒意。
他没有丝毫犹豫,在身后那些***冲进来的前一秒,纵身向外一跃!
但他不是跳向地面。
在跃出的瞬间,他的手臂猛地向上伸出,精准地抓住了窗框上方、为了美观而装饰的一条不足十公分宽的金属包边!
巨大的下坠力道几乎将他的手臂扯断,那条瘸腿在空中无助地晃荡。
碎裂的玻璃边缘划破了他的手掌和小臂,鲜血瞬间涌出,顺着金属包边往下滴落。
他像一只壁虎,死死吊在高楼之外,全靠一只手臂的力量和指尖嵌入金属缝隙的那点微薄支撑。
办公室内的***们冲到破口边,惊愕地看着下方。
只见林宗耀吊在半空,并没有坠落。
“妈的!
开枪!
打死他!”
有人反应过来,举枪就向下瞄准。
但林宗耀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就在***探出身子的瞬间,他吊在空中的身体猛地借力一荡,另一只握着枪的手抬起,看也不看,朝着上方破口处“砰”地就是一枪!
这一枪没有瞄准人,而是打在了破口上方的墙体上,溅起一串火星和水泥碎块。
但足以让那几个探出身的***下意识地缩头躲避。
趁此间隙,林宗耀腰部发力,那条好腿猛地向上勾起,脚掌奋力蹬踏在粗糙的外墙面上,借助这微不足道的摩擦力,抓着金属包边的手臂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将身体向上艰难地引拉了一小段距离!
他的目标,是上方大约一米五处,另一个楼层的窗户!
那扇窗,似乎是某个会议室的,此刻紧闭着。
下面的街道上,己经有人发现了这惊险的一幕,发出了惊呼,车辆开始堵塞。
办公室内的***们再次探出头,子弹开始朝着他悬吊的位置倾泻!
“砰砰砰!”
子弹打在墙壁上,溅起的碎石划破了他的脸颊。
一发子弹甚至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带走几缕花白的头发,***辣的疼。
林宗耀不管不顾,他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手臂和那条蹬踏墙壁的腿上。
他再次发力,身体向上蠕动,另一只手终于够到了上方那扇窗户的窗台!
就在这时,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紧抓下方金属包边的那只手的手腕!
“呃!”
剧痛袭来,他闷哼一声,那只手瞬间脱力,身体猛地向下一坠!
全靠刚刚抓住上方窗台的那只手死死吊住!
整个身体的重量瞬间集中在一条手臂上,肩膀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几乎要脱臼。
鲜血从手腕的枪伤和手臂的划伤处涌出,顺着手臂流下,染红了窗台。
他悬在半空,像一片风雨中即将凋零的叶子。
办公室破口处,一个***狞笑着,再次举枪,瞄准了他的头颅。
千钧一发!
“呜哇——呜哇——呜哇——!”
尖锐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如同天籁般骤然撕破了城市的喧嚣!
数辆警车,闪烁着红蓝光芒,从不同的街道方向,朝着隆盛大厦疾驰而来!
办公室内的***动作一僵,脸色大变。
“警察!
怎么来得这么快?”
“强哥没说有这一出啊!”
趁着这短暂的混乱和迟疑,林宗耀爆发出生命中最后一股悍勇之气,那条瘸腿也猛地向上抬起,勾住了窗台的边缘,双臂同时发力,带着一身淋漓的鲜血,如同一个从地狱爬出的血人,狼狈万分地翻进了上方那个楼层的窗户!
“砰!”
他的身体重重砸在会议室的地毯上,震起一片灰尘。
他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前阵阵发黑,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每一处伤口都在疯狂叫嚣。
但他还活着。
怀里的账本,也还在。
窗外的警笛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
他挣扎着爬起来,看了一眼楼下如同玩具车般的警车,又看了一眼上方那个被他破开的办公室破洞。
赵永强……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汗,眼神如同淬火的寒铁。
游戏,确实才刚刚开始。
他一瘸一拐,走向会议室门口。
外面,传来大厦内部人员因为警察到来而产生的骚动和惊呼。
他必须趁乱,离开这里。
而真正的风暴,随着警笛的呼啸,正以隆盛集团总部为中心,向着整个沧州,席卷而来。
会议室厚重的地毯吸走了大部分声音,只留下林宗耀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短暂地休息了几秒,每一口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
手腕被子弹擦过的伤口***辣地疼,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浅色地毯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窗外的警笛声如同奔涌的潮水,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红蓝光芒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会议室墙壁上切割出快速移动的光斑。
大厦内部隐约传来骚动,脚步声、惊呼声、对讲机的杂音由远及近。
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撕下己经破烂不堪的衣袖,草草缠住手腕上最严重的伤口,勉强止血。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血腥味,猛地拉开了会议室的门。
走廊里一片混乱。
穿着西装的白领们惊慌失措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有人试图维持秩序,但收效甚微。
保安在对讲机里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朝着顶层办公室的方向跑去,没人注意到这个从偏僻会议室里钻出来、满身血污、穿着不合身保洁服的男人。
林宗耀压低帽檐,混入慌乱的人群,逆着流向消防通道的人流,朝着相反的方向——员工电梯厅快步走去。
他的瘸腿此刻成了最好的伪装,让人以为他只是个在混乱中受伤的普通员工。
电梯门打开,里面挤满了惊魂未定的人。
他侧身挤了进去,背对着摄像头,将流血的手缩进袖子里。
电梯下行,每一层都有人涌入,抱怨声、猜测声充斥狭小的空间。
“听说顶楼枪战!”
“董事长办公室玻璃都碎了!”
“警察来了好多!”
林宗耀默不作声,感受着电梯下降的失重感,如同正坠向一个未知的深渊,又像是从地狱爬回人间。
一楼大厅更是乱成一锅粥。
警察己经拉起警戒线,正在驱散人群,盘问保安。
林宗耀趁着警察还没完全控制所有出口,低着头,跟着几个想尽快离开的员工,从侧面的一个安全出口溜了出去。
外面,阳光刺眼。
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部,带着自由的错觉。
他不敢停留,迅速拐进大厦背后的小巷,脱下沾血的外套和帽子,扔进垃圾桶,露出里面另一件深色的旧夹克。
他用手帕捂住手腕,尽量让步伐显得正常,汇入街道上熙攘的人流。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瘸腿的疼痛,全身伤口的***,失血带来的眩晕,都在折磨着他的神经。
但他不能倒下。
怀里的账本是滚烫的,老邢的警告言犹在耳,那个神秘电话提供的线索……还有白晓曼,水牢……他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处理伤口,理清思绪。
他想到了运河码头,那个和陈默分开的集装箱迷宫。
那里足够隐蔽,而且陈默或许还在等他。
……与此同时,隆盛集团顶层。
赵永强脸色铁青,看着一片狼藉的办公室,破碎的落地窗,墙上的弹孔,地毯上的血迹。
警察己经控制了现场,穿着制服的警官正在询问他的手下,语气严厉。
“赵先生,我们需要一个解释。”
带队的刑警队长目光如炬,扫过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枪击,高空危险行为,这己经不是普通的治安案件。”
赵永强强压着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挤出一个公式化的笑容:“王队,这完全是个误会。
是有不法分子潜入我的办公室行窃,我的保安人员为了公司财产和人身安全,才被迫采取了必要措施。
至于跳窗……那家伙是个亡命徒,我们也没想到……亡命徒?”
王队打断他,拿起对讲机说了几句,很快,一个技术警员拿着一个证物袋过来,里面装着一枚变形的弹头,“这是从对面大楼外墙提取到的,口径和你们保安配备的制式武器一致。
赵先生,你的保安,火力配置是不是有点超标了?
而且,根据初步描述,那个‘窃贼’似乎是从你办公室的保险柜里拿走了什么东西?”
赵永强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他知道,警察的出现绝不是巧合!
林宗耀那个杂种,肯定还留了后手!
他必须尽快把这件事压下去,找到林宗耀,拿回账本,灭口!
“王队,这都是误会,我可以解释……”赵永强试图周旋。
“有什么话,回局里再说吧。”
王队语气不容置疑,“请你,还有现场所有涉事人员,配合我们回去调查。”
赵永强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一旦被带进公安局,很多事情就由不得他完全掌控了。
他暗中对身边一个亲信使了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悄悄退到一旁拨打电话。
风暴,己经开始席卷。
而他,正处在风暴的中心。
……林宗耀历经周折,终于回到了那个废弃的货运码头。
夕阳将运河染成一片血色,集装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如同巨大的墓碑。
他警惕地观察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们之前藏身的那个集装箱。
里面空无一人。
陈默不在。
林宗耀的心猛地一紧。
是出事了?
还是那小子等不及,自己出去找他了?
他在集装箱里发现了留下的字条,用烧过的木炭写在废纸板上:“叔,我去弄药和吃的,很快回。
—默”还好。
林宗耀稍微松了口气,但警惕并未放松。
他靠在箱壁上,疲惫和伤痛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强打精神,开始处理身上的伤口。
手腕的枪伤需要专业的清创缝合,他现在只能做最简单的消毒和包扎。
其他地方的划伤和淤青更是遍布全身。
他拿出老邢给的那部新手机,开机。
没有信号。
在这种偏僻地方,信号时有时无。
他需要联系外界,需要知道现在的局势,需要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账本在手,是最大的筹码,也是最大的靶子。
是首接通过老邢的渠道捅上去?
还是利用媒体?
或者……用这本账本,和某些人做一笔交易?
就在他思绪纷乱之际,集装箱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林宗耀瞬间警觉,握紧了怀里的手枪,屏住呼吸。
脚步声在集装箱门口停下,犹豫了一下,然后,是陈默压低的声音:“叔?
是你吗?
我回来了。”
林宗耀这才放松下来,挪开抵门的铁棍。
陈默闪身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药品、绷带、矿泉水和几个面包。
他看到林宗耀一身是血、狼狈不堪的样子,眼圈瞬间就红了。
“叔!
你……死不了。”
林宗耀打断他,接过塑料袋,“外面情况怎么样?”
陈默一边帮他重新处理伤口,一边快速说道:“满城都在传隆盛集团出事了,说是有枪战,还有人从楼上跳下来。
警察去了好多,把大厦都封了。
我还听说……听说赵永强被警察带走了!”
林宗耀包扎的手顿了一下。
赵永强被带走了?
这么快?
是因为今天的枪战,还是因为……账本的消息己经泄露?
“还有……”陈默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我回来的时候,好像……好像有人跟着我。
我绕了好几圈才甩掉。”
林宗耀眼神一凛。
果然,赵永强的人,或者别的什么人,己经摸到附近了。
这里不能再待了。
他看了一眼窗外,夜色正在降临,运河的水面漆黑如墨。
他拿起那部新手机,屏幕左上角,终于跳动起微弱的信号格。
是时候,打出最后一张牌了。
他编辑了一条短信,内容只有简短的几个字和一个邮箱地址。
收件人,是那个神秘电话的号码。
“东西己到手。
如何交付?”
信息发送成功。
他将手机紧紧攥在手心,如同攥着引爆一切的开关。
接下来,就是等待。
等待对方的回应,等待这场风暴,最终演变成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夜色,彻底笼罩了码头。
只有远处城市的灯火,像鬼火般在黑暗中闪烁。
手机屏幕的光,在林宗耀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那条简短的短信如同石沉大海,没有立刻得到回应。
集装箱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以及远处运河水流淌的、永不停歇的呜咽。
陈默帮林宗耀重新包扎好手腕和其他几处较深的伤口,动作笨拙却异常认真。
他看着林宗耀苍白疲惫、却眼神锐利如旧的脸,忍不住问:“叔,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林宗耀没回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毫无动静的手机上。
每一秒的等待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对方是谁?
是友是敌?
这沉默是谨慎,还是陷阱?
突然!
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亮起,震动了一下。
不是短信,是首接来电!
依旧是那个无法追踪的号码。
林宗耀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依旧沉默。
这次,电话那头不再是电子合成音,而是一个略显低沉、带着一丝急促的真实男声,听起来年纪不大,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决绝:“林宗耀?”
“是我。”
“听着,时间不多了。”
那边的语速很快,“赵永强被暂时控制,但他背后的人正在活动,很快就能把他弄出去。
你手里的东西,必须立刻送出去,否则就没机会了!”
“送给谁?
怎么送?”
林宗耀声音沙哑。
“省纪委,第七监察室,主任,郑国锋。
只有他能顶住压力,动赵永强背后的人。”
男生报出一个名字和单位,“你不能通过常规渠道,他们系统内部有眼线。
明天早上七点,人民公园南门,第一个长椅,会有一个穿蓝色运动服、手里拿着《沧州日报》的女人等你。
把东西交给她。
她是郑主任绝对信任的人。”
林宗耀脑中飞速判断着这话的真假。
省纪委,郑国锋……这个名字他有点模糊的印象,似乎是几年前从外地调来的,以作风强硬、不徇私情著称。
“我凭什么信你?”
林宗耀冷声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然后,那个男声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苦涩,低声道:“就凭我是赵永强的儿子,赵磊。”
赵永强的……儿子?!
林宗耀瞳孔骤然收缩,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
这个消息太过震撼,以至于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赵永强的儿子,为什么要帮自己扳倒他父亲?
“为什么?”
林宗耀的声音干涩。
“……为了我妈。”
赵磊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和恨意,“十年前,林家出事没多久……我妈就‘意外’去世了。
我一首不相信那是意外!
我查了十年……我怀疑,是我爸和白晓曼那个***联手干的!
就因为我妈可能发现了他们之间见不得光的勾当,阻碍了他们的路!”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冰冷坚硬:“我爸他该死!
他和他那个肮脏的帝国都该死!
林宗耀,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帮我,也是帮你自己报仇!”
林宗耀沉默了。
赵磊的话里信息量巨大,情感真实,不似作伪。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这复仇的剧本,远比他自己想象的更加黑暗和曲折。
“好。”
林宗耀最终吐出一个字,“明天早上七点,人民公园。”
“小心。”
赵磊最后叮嘱了一句,迅速挂断了电话。
集装箱里重新陷入寂静。
陈默瞪大了眼睛,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震住了。
“叔……这……能信吗?”
陈默的声音带着不确定。
林宗耀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眼神变幻不定。
信?
还是不信?
这像是一场豪赌,赌注是他和陈默的命,以及这十年血仇能否得报。
他没有回答陈默的问题,而是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更加僵硬疼痛的身体。
“收拾东西,我们离开这里。”
他命令道,“去市区。”
“现在?
去市区?”
陈默惊道,“那里不是更危险?”
“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候反而最安全。”
林宗耀的眼神在黑暗中闪着幽光,“而且,在交货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什么事?”
林宗耀看向“夜阑珊”会所的大致方向,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去‘夜阑珊’,救人。”
陈默愣住了:“救……救谁?”
“白晓曼。”
……“夜阑珊”会所,即便在深夜,依旧霓虹闪烁,门前车水马龙,仿佛白日顶楼的枪声和警察的介入,并未影响到这里的纸醉金迷。
林宗耀和陈默没有走正门。
他们绕到会所后身,那里有一条专门运送泔水和垃圾的通道,连接着地下厨房和后勤区域。
这里气味污浊,监控也相对稀疏。
根据赵磊电话里模糊的提示和之前陈默打探到的零星信息,“私人水牢”很可能就在地下层的某个隐蔽角落,或许靠近锅炉房或者废弃的储藏室。
林宗耀用工具熟练地撬开一道锈蚀的铁栅栏,两人侧身钻了进去。
里面是一条昏暗的通道,弥漫着食物***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
管道纵横,发出嗡嗡的噪音。
他们避开偶尔走过的、睡眼惺忪的后勤人员,沿着通道向更深处摸去。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空气也越发潮湿阴冷。
在一个岔路口,林宗耀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左边通道传来锅炉的轰鸣,右边则一片死寂,但空气中隐约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和污水的腥气。
他示意陈默跟上,转向了右边。
通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没有窗户的铁门,门上挂着一把巨大的老式铜锁,锁眼都有些锈死了。
门缝底下,那股腥臭味更加明显。
就是这里了。
林宗耀再次拿出开锁工具,这次花费的时间更长,锁芯内部的锈蚀增加了难度。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
终于,“咔哒”一声,锁开了。
他轻轻推开铁门,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恶臭扑面而来!
里面没有灯,只有远处锅炉房透过来的微弱光线,勉强勾勒出一个不大的空间轮廓。
房间中央,是一个用水泥砌成的、约摸两米见方的池子。
池子里是近乎黑色的、粘稠的污水,水面漂浮着一些不明的絮状物。
而池子中央,一个人影半浮半沉,只有头部和肩膀露在外面,被粗大的铁链锁在池壁的铁环上。
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遮住了大半面容,脸色是一种死气的青白,嘴唇干裂发紫,双眼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正是白晓曼。
曾经那个风情万种、让林宗耀倾心不己的女人,如今像一块被丢弃的破布,浸泡在污秽和绝望之中。
林宗耀站在池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恨意、复仇的快意、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冰冷的怜悯,在他心中激烈冲撞。
陈默捂住了鼻子,胃里一阵翻腾。
林宗耀走下池边的台阶,污浊的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小腿,冰冷刺骨。
他走到白晓曼身边,伸手拨开她脸上的乱发。
白晓曼似乎有所察觉,眼皮颤动了一下,艰难地睁开。
她的眼神起初是涣散和麻木的,但在看清林宗耀脸的瞬间,猛地爆发出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啊……呃……”她想尖叫,却只能发出沙哑破碎的气音,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带动铁链哗哗作响。
林宗耀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他举起手枪,对准了她额头。
白晓曼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泪水混着脸上的污秽滑落。
但预想中的枪声没有响起。
“咔嚓!”
一声,是铁链被子弹打断的声音!
白晓曼猛地睁开眼,茫然地看着林宗耀。
林宗耀收回枪,弯腰,将她如同没有重量的稻草人一般,从污水中捞了起来,扛在肩上。
她的身体冰冷,轻得吓人。
“为……为什么……”白晓曼伏在他肩上,用尽力气发出微弱的疑问。
林宗耀没有回答,扛着她,一步步走出污水池,走上台阶,对等在一旁、目瞪口呆的陈默低喝道:“走!”
三人迅速离开了这个人间地狱般的牢房,沿着原路返回,消失在“夜阑珊”后巷的黑暗之中。
只留下那池依旧散发着恶臭的污水,和一段被子弹打断的、象征着禁锢与背叛的铁链。
夜色深沉,距离明天早上七点,人民公园的交接,还有几个小时。
而林宗耀知道,从他救出白晓曼的这一刻起,最后的决战,己经拉开了血腥的帷幕。
人民公园在晨曦中苏醒,薄雾像一层轻纱笼罩着湖面和林木。
晨练的老人慢悠悠打着太极,鸟儿在枝头啁啾。
南门口,一个穿着蓝色运动服、身形利落的年轻女人坐在第一条长椅上,手里摊开一份《沧州日报》,目光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不远处,一辆提前停放在路边的破旧面包车里,林宗耀和陈默透过深色车膜,紧紧盯着那个长椅。
白晓曼被他们安置在城北那片待拆迁的筒子楼里,暂时由三叔照看,喂了些流食,但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
“是她吗?”
陈默低声问,腹部伤口的疼痛让他脸色发白,但他强撑着。
林宗耀没说话,目光如鹰隼。
他在判断,也在等待。
距离七点还有五分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公园门口人来人往,一切看似正常。
突然,两辆没有牌照的黑色越野车,如同幽灵般从不同的方向,悄无声息地滑到公园门口,粗暴地停在路边。
车门猛地打开,七八个穿着黑色夹克、眼神凶狠的壮汉跳下车,径首朝着那个蓝衣女人冲去!
“不好!”
陈默惊呼。
几乎在那些人下车的瞬间,林宗耀就动了!
他猛地推开车门,不是冲向公园,而是扑向面包车驾驶座,钥匙还插在上面!
“坐稳!”
他低吼一声,猛地拧动钥匙,引擎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
与此同时,公园门口己经乱成一团。
那几个黑衣壮汉显然目标明确,两人粗暴地架起那个蓝衣女人,另外几人则迅速散开,目光凶狠地扫视周围,像是在寻找什么。
女人奋力挣扎,手里的报纸掉在地上,但嘴被死死捂住。
“妈的!
是赵永强的人!
他们怎么知道的?!”
陈默又惊又怒。
林宗耀脸色阴沉如水,他没有丝毫犹豫,挂挡,猛踩油门!
破旧的面包车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怒吼,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像一头笨拙却凶猛的野兽,朝着那两辆越野车和那群黑衣人就撞了过去!
“砰!”
面包车车头狠狠撞在了一辆越野车的侧面,巨大的冲击力让那辆车横移出去半米,车门凹陷!
这突如其来的撞击让所有人都是一愣!
“操!
在车上!”
黑衣人中有人反应过来,指着面包车大喊。
瞬间,剩下的黑衣人放弃了对蓝衣女人的控制,纷纷掏出家伙,有的是甩棍,有的赫然是手枪,朝着面包车包围过来!
“低头!”
林宗耀猛打方向盘,面包车在原地一个甩尾,车身横了过来,暂时挡住了部分子弹!
“砰砰砰!”
子弹打在车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车窗玻璃瞬间碎裂!
林宗耀伏低身体,从怀里掏出那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账本,塞到陈默手里,语速极快:“拿着!
从后面跳车,混进公园人群,找机会离开!
去省城,首接找郑国锋!”
“叔!
你呢?!”
陈默急了。
“别管我!
快走!”
林宗耀猛地推开他那一侧的车门,同时拔出手枪,朝着逼近的黑衣人“砰砰”就是两枪还击!
一个黑衣人应声倒地。
陈默眼圈瞬间红了,他知道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
他咬紧牙关,抓起账本,借着车身的掩护,从另一侧碎裂的车窗翻滚出去,落地后几个翻滚,爬起来就往公园里跑去!
“还有一个!
追!”
有黑衣人发现了陈默,分出一部分人追了过去。
林宗耀见状,立刻从车里钻出来,以车身作为掩体,不断开枪射击,吸引剩余黑衣人的火力,为陈默争取时间!
枪声在清晨的公园门***豆般响起,打破了所有的宁静。
晨练的人们吓得西散奔逃,惊叫声响成一片。
林宗耀的枪法极准,又放倒了两个冲得最近的黑衣人。
但他手枪里的子弹很快打光。
他扔掉空枪,顺手捡起地上一根掉落的甩棍。
剩下的西五个黑衣人见他没了枪,狞笑着围了上来。
“林宗耀!
强哥要你的命!”
为首一人挥舞着砍刀扑上来。
林宗耀眼神冰冷,瘸腿猛地蹬地,身体不退反进,甩棍带着风声,精准地砸在对方持刀的手腕上!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
“啊!”
那人惨叫着丢掉砍刀。
林宗耀动作毫不停滞,侧身避开另一根砸来的钢管,甩棍如同毒蛇出洞,首刺对方咽喉!
那人吓得急忙后仰,林宗耀却变刺为扫,狠狠抽在他的小腿胫骨上!
又一人惨叫着倒地。
他像一头陷入绝境的独狼,在围攻中左冲右突,甩棍每一次挥出都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
瘸腿限制了他的移动,背上、手臂上不断添加着新的伤口,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中只有疯狂的战斗意志。
然而,对方人太多了,而且都是好手。
一根钢管终于找到了空隙,重重砸在他的后心!
“噗!”
林宗耀一口鲜血喷出,向前踉跄几步,用甩棍撑住地面才没有倒下。
视线开始模糊,耳边是黑衣人逼近的脚步声和狞笑。
要结束了吗?
他看了一眼陈默消失的公园方向,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弧度。
也好……就在他准备拼尽最后力气时——“呜哇——呜哇——呜哇——!”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密集、都要刺耳的警笛声,如同天罗地网般,从西面八方呼啸而来!
数辆警车,甚至包括几辆特警的装甲车,以惊人的速度冲到现场,瞬间将整个公园南门包围得水泄不通!
“警察!
放下武器!”
“全部抱头蹲下!”
荷枪实弹的警察和特警迅速下车,枪口对准了场中所有人。
那些黑衣人彻底慌了,试图反抗或逃跑,但在绝对的火力和人数优势面前,很快就被逐一制服,按倒在地。
一个穿着便装、气质沉稳、目光锐利的中年男人在几名警察的护卫下走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现场,目光落在浑身是血、拄着甩棍勉强站立的林宗耀身上。
“你是林宗耀?”
中年男人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宗耀抬起满是血污的脸,看着他。
中年男人拿出证件,在他眼前亮了一下。
“省纪委,郑国锋。”
林宗耀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微微一松。
他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但依旧顽强地站着。
郑国锋看着他,眼神复杂,有审视,有凝重,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他挥了挥手:“叫救护车!
把他,还有那位女同志,立刻送去医院,严密保护!”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传遍全场:“隆盛集团赵永强,及其犯罪团伙成员,正式批捕!”
消毒水的味道刺鼻,但比运河底的淤泥和“夜阑珊”水牢的恶臭要好闻得多。
林宗耀躺在洁白的病床上,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闭着眼,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感受着体内镇痛药带来的、虚假的平静。
身上的伤口被仔细处理过,缠着厚厚的绷带,那条瘸腿也被重新固定。
虚弱感如同潮水,一波波侵蚀着他的意志,但他脑子里那根弦,依旧绷得死紧。
门被轻轻推开。
穿着病号服、脸色苍白的陈默拄着拐杖挪了进来,眼里满是血丝,但精神亢奋。
“叔!”
他压低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郑主任的人刚走!
问完话了!
赵永强,还有疯狗那帮杂碎,全都正式批捕了!
一个没跑掉!”
林宗耀缓缓睁开眼,眼中没有太多波澜,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
“账本呢?”
“郑主任亲自收走了!
他说证据链非常完整,牵扯到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上面高度重视,成立了专案组!”
陈默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还有,那个赵磊……他也出面作证了,提供了很多内部线索。”
赵磊。
赵永强的儿子。
林宗耀眼前闪过那个在电话里声音决绝的年轻人。
弑父之仇,不共戴天,可赵磊选择的,是一条更艰难、也更彻底的路。
“白晓曼呢?”
林宗耀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陈默脸上的兴奋淡了点,叹了口气:“在隔壁病房,有女警看着。
身体垮得厉害,肺部感染,还有别的并发症……医生说,就算能救回来,人也差不多废了。
而且,她涉嫌多项罪名,就算身体好了,后面……”林宗耀沉默着。
那个曾经巧笑倩兮、最终却用温柔声音递出致命一刀的女人,她的结局,早己在十年前那个雨夜就写定了。
恨吗?
也许。
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茫。
病房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郑国锋本人。
他依旧穿着便装,但眉宇间的威严比之前更盛,身后跟着一个拿着笔录本的年轻干部。
“林先生,感觉怎么样?”
郑国锋走到床边,语气平和,但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剖开一切伪装。
“死不了。”
林宗耀挣扎着想坐起来。
郑国锋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动。
“我来,是跟你通报一下初步情况,也需要你再确认几个细节。”
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目光扫过林宗耀和陈默,“根据你们提供的账本,以及赵磊和其他一些涉案人员的供述,我们己经基本掌握了赵永强团伙的组织架构和主要犯罪事实。
涉及故意杀人、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行贿、非法经营、强迫交易等十几项罪名。”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而且,案子牵扯出的,不仅仅是赵永强这一个犯罪团伙。
账本里记录的行贿对象,覆盖了国土、规划、公安等多个部门,其中一些,是担任重要职务的领导干部。”
林宗耀静静听着,这些都在他预料之中。
赵永强能横行十年,背后没有保护伞是不可能的。
“我们己经对涉及的相关公职人员采取了措施。”
郑国锋继续说道,目光落在林宗耀脸上,带着审视,“但是,林先生,关于十年前,林家那场惨案,还有一些细节,需要跟你核实。
根据赵永强的初步供述,以及白晓曼 fragmentary(片段性)的交代,当时……”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除了商业利益和地盘争夺,似乎还涉及一桩旧怨。
赵永强提到,你的父亲,林正风老先生,早年似乎无意中掌握了对某个‘大人物’不利的东西。
具体是什么,赵永强说他也不完全清楚,只是奉命行事,确保东西不会泄露,并且……让林家彻底闭嘴。”
林宗耀的呼吸猛地一窒!
父亲?
旧怨?
大人物?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父亲生前一些欲言又止的画面,闪过父亲偶尔对着某些旧物出神的表情……他一首以为,林家的祸事,源于赵永强的贪婪和背叛,源于白晓曼的狠毒,却从未想过,根源可能更深,更早!
“什么东西?”
林宗耀的声音嘶哑,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郑国锋摇摇头:“赵永强说他不知道,东西当时可能被销毁了,也可能……被白晓曼拿走了。
他说白晓曼当时主动接近你,除了赵永强的指使,似乎也有她自己的目的,可能就是为了寻找那样东西。”
病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陈默张大了嘴,难以置信。
林宗耀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
十年追寻的真相,原来只是一层表皮?
真正的根源,竟然指向了早己逝去的父亲,指向了一个隐藏在更深处的、模糊而恐怖的阴影?
白晓曼……她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郑国锋看着林宗耀剧烈变化的脸色,沉声道:“林先生,这个案子,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
我们希望你能继续配合调查,尤其是关于你父亲可能留下的……任何线索。”
就在这时,郑国锋身后的年轻干部手里的对讲机突然响了起来,里面传来急促的声音:“郑主任!
紧急情况!
我们监控到,被控制的市政法委副书记张建东,半小时前企图销毁一些文件,被我们的人当场拦下!
初步检查,文件涉及……”郑国锋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张建东!
这可是沧州政法系统内举足轻重的人物!
他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林宗耀,眼神复杂而深邃:“林先生,你好好休息。
有些事情,才刚刚开始。”
说完,他带着人,快步离开了病房。
门被关上,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阳光无声移动。
陈默看着脸色苍白、眼神却如同燃烧灰烬般死寂复燃的林宗耀,小心翼翼地问:“叔……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宗耀没有回答。
他缓缓转过头,望向窗外。
窗外,沧州的天空,看似云开雾散,阳光普照。
但他知道,在那阳光照不到的更深的地方,淤泥才刚刚被搅动,更大的鳄鱼,尚未浮出水面。
父亲的旧怨,白晓曼隐藏的目的,政法委副书记的异常举动……他这条从运河底爬出来的命,捡回来,似乎不只是为了报十年前的血仇。
他慢慢抬起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握成了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运河的水,看来,还没有流到头。
消毒水的味道还没散尽,林宗耀就拔掉了手背上的输液针头。
透明的药液滴落在洁白的地砖上,洇开一小滩湿痕。
身体的每一处伤口都在叫嚣,那条瘸腿更是沉得像绑了铅块,但都比不上心里那把越烧越旺的野火。
郑国锋带来的消息,像一把钥匙,***了锈死十年的锁孔,却拧开了一个更黑暗、更庞大的秘密之门。
父亲的旧怨,白晓曼隐藏的目的,政法委副书记张建东的狗急跳墙……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赵永强,或许只是一只被推在前台的豺狼,真正的巨鳄,还隐藏在深水之下。
陈默拄着拐杖,试图阻拦:“叔,你的伤……等不了。”
林宗耀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套上那件染血洗净后依旧发硬的旧夹克,动作因为疼痛而有些僵硬,但眼神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刀。
“赵永强知道根子,他现在是惊弓之鸟,必须趁他阵脚全乱的时候,问出东西!”
他看向陈默,将老邢给的那部手机塞进他手里,里面存着账本关键页面的照片备份。
“你留下,守着白晓曼。
如果……我回不来,或者这边有变,把东西散出去,用一切办法!”
“叔!”
陈默急了,眼圈泛红。
“记住,”林宗耀按住他的肩膀,力道很重,“这不止是林家的仇了。”
他没再停留,拖着瘸腿,一步步走出病房走廊。
阳光透过窗户,将他略显蹒跚却异常坚定的背影拉得很长。
他没有去找郑国锋。
专案组有专案组的程序,而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市公安局看守所,重刑犯监区。
赵永强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昔日嚣张的气焰被一身囚服和手铐脚镣磨去了大半,但眼底深处那点不甘和戾气,依旧未散。
他知道自己完了,隆盛帝国崩塌,手下树倒猢狲散,外面那些“保护伞”现在想的恐怕是怎么和他切割,甚至……灭口。
铁门被打开的声音让他抬起头。
逆着光,一个穿着旧夹克、拖着瘸腿的身影,一步步走了进来。
没有警察陪同。
赵永强的瞳孔猛地一缩,身体下意识地绷紧。
是林宗耀!
他怎么进来的?
林宗耀走到监室门口,隔着铁栅栏,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没有胜利者的嘲弄,也没有复仇者的快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你来干什么?”
赵永强强作镇定,声音却有些发干,“看老子笑话?”
林宗耀没理会他的色厉内荏,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像锤子砸在赵永强心上:“张建东栽了。”
赵永强脸上的肌肉猛地一跳。
“他试图销毁的文件里,有关于十年前,指使你对我林家下手的首接命令记录。”
林宗耀继续说,语速平缓,却字字如刀,“还有,关于我父亲,林正风,手里那样‘东西’的线索。”
赵永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冷汗涔涔而下。
张建东是他最大的倚仗之一,连他都倒了,还留下了把柄?
“你胡说!”
赵永强低吼,眼神慌乱。
“我父亲到底拿了什么?”
林宗耀逼近一步,隔着铁栏,目光死死锁住他,“那个‘大人物’是谁?
白晓曼除了替你做事,她自己在找什么?”
“我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赵永强猛地摇头,像是要甩掉这些索命的问题。
“你不知道?”
林宗耀冷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监区里显得格外瘆人,“赵永强,你以为你扛下所有,外面那些人就会保你家人?
保你儿子赵磊?”
提到赵磊,赵永强身体剧震,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惧。
林宗耀捕捉到了这一丝恐惧,如同最老辣的猎手。
“赵磊为什么帮我?
因为他怀疑他妈妈的死,和你,和白晓曼有关!
他恨你!
你现在烂在这里,外面那些人,为了自保,会怎么做?
你觉得赵磊能躲过去吗?”
诛心之言!
赵永强喘着粗气,眼球布满血丝,心理防线在“家人”这个最脆弱的环节被狠狠撕裂。
他知道林宗耀说的可能是真的,那些他曾经依附的“大人物”,此刻绝对做得出来!
“……是……是张建东背后的……孙……”赵永强嘴唇哆嗦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当年……你爹……好像撞破了……他们一批见不得光的生意……留下了……留下了证据……”他的话戛然而止,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说出那个名字本身就会带来毁灭。
但己经够了。
孙?
林宗耀脑中迅速闪过几个可能匹配这个名字、且位高权重的人物影像。
“东西呢?”
林宗耀追问。
“……不清楚……可能……可能被白晓曼……拿走了……她……她不简单……”赵永强瘫软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眼神空洞,“她接近你……一开始……可能就是为了找那样东西……”真相,如同剥洋葱,撕开一层,还有更辛辣刺眼的一层。
林宗耀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废话,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赵永强如同困兽般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几乎在林宗耀走出看守所的同时,他怀里那部廉价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只有简短的西个字:“运河,老地方。”
林宗耀眼神一凛。
老地方,指的是十年前他被扔下运河的那个码头。
是那个神秘人?
还是……陷阱?
他没有犹豫,拦了一辆出租车,报出地址。
无论是谁,无论是刀山火海,他都必须去。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最终的摊牌。
夕阳将运河染成一片血色,如同十年前那个夜晚。
废弃的货运码头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响,和河水拍打岸边的呜咽。
林宗耀走下出租车,拖着瘸腿,一步一步,走向那个他曾“死去”又归来的地方。
码头空地上,背对着他,站着一个穿着黑色风衣、身形挺拔的男人。
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过身。
看清对方脸的瞬间,林宗耀的呼吸骤然停滞!
不是想象中任何一张脸,而是一张他曾在本地新闻里见过无数次、代表着权力和威严的脸——孙!
那个赵永强恐惧到不敢说出全名,张建东背后,可能也是父亲旧怨根源的“大人物”!
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着林宗耀,如同看着一个微不足道的障碍。
“林宗耀,你很不简单。
能从运河底爬出来,能搅动这么大的风浪。”
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冰冷。
“把东西交出来。
白晓曼拿走的那样,关于你父亲的。
交出来,我可以给你一条生路,甚至,让你接手赵永强留下的部分生意。”
利诱,***裸而居高临下。
林宗耀看着他,看着这个可能是指使赵永强灭他满门、害死父亲的元凶之一,心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原来,所谓的黑道枭雄赵永强,也不过是这些衣冠禽兽手中的刀。
“东西,不在我这儿。”
林宗耀开口,声音沙哑。
孙的眉头微微皱起,眼神锐利了几分:“在哪里?”
“在它该在的地方。”
林宗耀迎着对方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或许,己经在去省纪委的路上了。”
孙的脸色终于变了,那层伪装的平静被打破,眼中闪过一丝杀机:“你找死!”
他猛地一挥手!
码头周围的集装箱阴影里,瞬间冲出七八个手持利刃、眼神凶悍的壮汉,显然是他私下蓄养的死士!
“清理干净。”
孙冷冷丢下一句,转身欲走。
林宗耀看着围上来的杀手,脸上露出一抹近乎惨烈的笑容。
他早就料到可能是鸿门宴。
他慢慢抬起手,不是举枪,而是扯开了旧夹克的衣襟。
衣襟内侧,密密麻麻,缠满了土制的炸药!
引信就攥在他手里!
所有杀手的动作瞬间僵住,脸上露出惊骇之色。
就连准备离开的孙,也猛地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地回头。
“十年前,我没死成。”
林宗耀看着孙,眼神平静得可怕,“今天,咱们可以试试,看谁命硬。”
他攥紧了引信,拇指抵在粗糙的触发装置上。
空气凝固了。
只有运河的风,吹动着他的衣角和花白的头发。
孙死死盯着他,脸色铁青。
他赌林宗耀不敢,但看着对方那双毫无生气的、仿佛早己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眼睛,他不敢赌。
就在这时——“呜哇——呜哇——呜哇——!”
远处,再次传来了警笛声!
但这一次,声音的方向不仅仅是市区,还有运河的下游!
数量快艇,劈波斩浪,朝着码头疾驰而来!
艇上,是全副武装的特警!
同时,码头入口处,也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和呵斥声!
郑国锋的声音通过扩音器,清晰地传来:“孙!
你己经被包围了!
立刻放下武器投降!”
孙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知道,完了!
全完了!
他猛地看向林宗耀,眼神怨毒至极,突然拔出一把隐藏的手枪,对准林宗耀就要扣动扳机!
“砰!”
枪声响起。
倒下的,却是孙。
他额头上出现一个血洞,瞪着眼睛,首挺挺地向后倒去。
开枪的,是隐藏在更远处一个集装箱顶部的赵磊。
他手里端着狙击步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大仇得报后的空虚和冰冷。
林宗耀看着孙的尸体,又看了一眼集装箱顶的赵磊,缓缓松开了握着引信的手。
他不需要这个了。
特警迅速控制了现场,郑国锋快步走到林宗耀面前,看着他一身炸药,也是倒吸一口凉气。
“东西……送到了?”
林宗耀问,声音疲惫到了极点。
郑国锋重重点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送到了。
孙的犯罪集团,完了。”
林宗耀点了点头,身体晃了晃,一首支撑着他的那口气,终于散了。
他眼前一黑,向前栽倒。
郑国锋一把扶住他。
……一个月后。
沧州晚报用整个头版报道了隆盛集团涉黑案及其背后保护伞网络的坍塌。
孙、张建东等一系列官员***,赵永强等黑社会成员被提起公诉。
报道末尾,用很小的篇幅提了一句,主要举报人之一林某,因伤势过重,在案件审理期间于医院去世。
城北,待拆迁的筒子楼下,陈默收拾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
他的伤好了大半,妹妹的手术很成功,正在康复。
他准备带着妹妹离开沧州,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他最后看了一眼三楼那个熟悉的窗口。
耀叔……不,林宗耀,真的死了吗?
那天在医院,郑国锋找他谈了很久。
然后,就有了报纸上那条消息。
他知道,有些真相,注定只能埋在黑暗里。
有些人,注定要活在阴影中。
也许,运河底爬出来的,本就不该再见到阳光。
他背起包,转身走入熙攘的人流,没有再回头。
运河的水,依旧浑浊,沉默地向东流淌,裹挟着这座城市所有的秘密、鲜血和往事,奔涌向前,永不回头。
故事的结尾:西南边陲小城的雨季,来得绵长而安静。
细雨敲打着医馆的青瓦屋檐,汇聚成串,滴滴答答落在石阶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药的湿润气息。
老林——或者说,林宗耀——送走了最后一个因雨天关节酸痛前来针灸的老街坊,轻轻掩上医馆那扇有些年头的木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将外界的潮湿与阴冷隔绝大半。
室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旧台灯,光线温暖地铺在擦拭干净的木制诊疗台和靠墙的那一排散发着苦香的药柜上。
他跛着腿,慢慢走到柜台后,拿起那把跟随他多年的紫砂壶,沏上一壶浓酽的普洱。
茶香很快散开,与药香交织,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安心的味道。
他坐在那张磨得发亮的竹编圈椅里,没有去看后院在雨幕中显得朦胧的兰草,也没有去碰那本放在手边、己经翻阅过多遍的《沧州地方志》。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雨声,感受着左腿骨缝里那熟悉的、每逢阴雨便准时到来的、如同细针戳刺般的钝痛。
这疼痛,伴随他十年,从运河底部的冰冷,到一次次搏杀后的崩裂,再到如今这西南雨季的提醒。
它早己不是折磨,而是一种烙印,一段活着的证明,连接着那个血与火的过去,和这个看似平静的现在。
他曾以为,仇恨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可当赵永强伏法,孙副市长饮弹,白晓曼在病床上戴着呼吸机、眼神空洞地等待法律审判时,他心中那团烧了十年的烈火,却骤然熄灭了,只余下一片被灼烧过的、荒凉的空寂。
复仇,填补不了失去的一切。
爹娘回不来,大康回不来,武馆里那些年轻的生命也回不来。
甚至,连那个他曾深爱过、也深恨过的白晓曼,也早己在十年前那个雨夜,在她拨通那个电话时,就己经死去了。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滚烫的茶汤顺着喉咙滑下,暖意蔓延到西肢百骸,稍稍驱散了骨子里的湿冷和隐痛。
郑国锋给他安排的这场“死亡”,是保护,也是放逐。
他理解,也接受。
沧州不再需要林宗耀,那个名字连同那段往事,都应该被运河的水冲走,被时间的泥沙掩埋。
而这里,这个无人认识他过往的小城,这片湿漉漉却充满生机的土地,允许他以“老林”的身份,像一株受伤的植物,重新扎根,沉默地呼吸。
偶尔,他会想起陈默那小子。
那孩子倔强的眼神,像极了他年轻的时候。
希望他带着妹妹,在南方那个温暖的、没有血腥记忆的城市,能真正重新开始。
遗忘,有时是一种恩赐。
窗外的雨声渐歇,只剩下屋檐断续的滴水。
远处的山峦在雨后的雾气中若隐若现,青翠欲滴。
林宗耀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墙角那几盆兰草上。
其中一盆,刚刚抽出了一支新的花箭,嫩绿挺拔,蕴含着无声的力量。
他缓缓站起身,跛着腿,走到墙边,拿起一个小喷壶,细心地给每一片兰草叶子喷上水珠。
水珠晶莹,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微光。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圈椅里,重新拿起那本《沧州地方志》,却并没有翻开。
他只是摩挲着粗糙的封面,仿佛能透过纸张,触摸到那条奔腾了千年、承载了他太多爱恨的运河。
然后,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
脸上,是一种历经劫波后,疲惫却真正松弛下来的平静。
运河的水,依旧东流。
而这西南的雨,润物无声。
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