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吝啬而锐利,如同切割现实的刀片,透过厚重绒布窗帘那道不起眼的缝隙,
斜斜地射进屋里。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材、灰尘以及一丝若有若无霉味混合的气息。
光柱之中,无数微尘漂浮、旋转,像是被惊扰的、微小的金色精灵,
在绝对的静止与永恒的舞动之间,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它们的存在,
让时间仿佛也变得粘稠而可见。林夕就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床边缘,
身体的大部分仍浸没在昏暗里,只有膝头和放在膝上的手,被那片光域轻柔地覆盖。
她的手指,修长而苍白,正一遍遍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躺在床头柜上的一把小刀。
那不是厨房里常见的刀具,更像一柄精致的裁纸刀,或是某种拆信工具,
黄铜的刀柄已被磨得温润,映出暗沉的光泽,而刀刃则薄如柳叶,
闪烁着金属特有的、无情的寒光。冰凉的触感从指尖渗入,沿着神经末梢,逆流而上,
让她的血液产生一种近乎愉悦的、细微的震颤。这感觉熟悉而可靠,像是一种锚定,
将她从虚无的边缘拉回,又像是在确认某种存在——她的身体,她的意志,
还真实地附着于这个令人窒息的时空。她抬起眼,
目光投向对面梳妆台上那面椭圆形的老镜子。水银镀层有些许剥落,留下几块模糊的斑驳,
使得镜中的影像带上了几分不真实感。镜子里,那个同样年轻的女孩也正“看”着她。
一样的及肩黑发,一样缺乏血色的脸颊,一样单薄的身形。但林夕凝视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底深处,氤氲着一片化不开的冷意,那不是疲惫或麻木,
而更像是一条独立的、陌生的灵魂,正透过这扇“窗户”,
冷静地、甚至是苛刻地审视着她外在的每一丝表情,每一次呼吸的起伏。
她的脸色是病态的苍白,仿佛常年不见阳光。然而,她的唇角,此刻却正微微上扬,
形成一个极其细微的、扭曲的弧度。那不是快乐的笑,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弄,
对象或许是这个世界,或许是她自己,又或许,是镜中那个冰冷的“观察者”。清晨的空气,
从窗缝潜入,夹杂着窗外街道上早市隐约的喧嚣、尘土味,
以及一夜雨后残留的、挥之不去的潮湿气息。林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涌入肺叶,
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刺痛感,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入胸腔。然而,她喜欢这个时刻。万籁俱寂,
或者说,世界的嘈杂被暂时隔绝在外。没有人打扰,
没有人会用或怜悯或厌恶的目光窥视她这个“多余”的存在。只有她,与镜中的自己,
进行着这场无声的、日复一日的对峙。她凝视着眼中那份冷漠与日渐增长的敏锐,
一个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浮起:如果这个世界执意要将痛苦如同烙印般施加于她,那么,
她是否也能将同等的,甚至加倍的痛苦,精准地“施加”回去?不是被动的承受,
而是主动的……偿还。指尖再次轻轻划过小刀的锋刃,
那冰冷的线条仿佛直接连通着她的神经中枢,带来一种奇异的慰藉,
同时也是一种尖锐的提醒——提醒她,无论是身体还是那濒临破碎又异常坚韧的心理,
都还“活着”,还在感受,还在……渴望。昨夜的梦,像粘稠的沥青,
依旧残留在脑海的沟回深处,挥之不去。梦里,她紧握着这把小刀,不是对着空气,
而是径直刺向了镜子里的那个倒影。玻璃应声碎裂,不是哗啦散落,
而是如同平静的水面被巨石投入,漾开无数涟漪,
每一块碎片都映出一个个扭曲、变形、却又无比清晰的“自己”。那些影像尖叫着,
嘴巴张大到极限,却没有一丝声音发出,如同上演着一出绝望的哑剧。
每一个无声尖叫的“她”,都像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吐着冰凉的芯子,露出淬毒的獠牙,
精准地咬向她心底最隐秘、最柔软的角落。而梦中的那个主导一切的“自己”,
脸上正带着此刻镜中如出一辙的、病态的、冷漠到令人心悸的笑意。醒来时,
冷汗浸湿了单薄的睡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指尖,直到现在,
似乎还残留着梦中挥刀时那虚幻的震动感。“为什么……要害怕?”她对着镜中的自己,
也对着满室的寂静,低声呢喃。声音轻飘飘的,缺乏实质,如同灰烬在风中最后的旋舞,
瞬间便消散无踪。她伸出手,不是去拿刀,而是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冰凉的镜面。
玻璃的寒意瞬间传导过来,与她指尖的温度交融。指尖缓缓划过光滑的表面,那触感,
不像是在触摸实体,更像是在触碰某种虚无的、深不见底的深渊边缘。
一个荒诞却又极具诱惑力的念头再次升起:如果真的下手,用这锋利的刀刃划破这层阻隔,
殷红的血,会顺着光滑的镜面流下来吗?会不会就像梦里那样,
映照出无数个破碎的、尖叫却无声的自己?那景象,是毁灭,还是一种另类的……诞生?
她深呼吸,一次,两次,试图压下胸腔里那股翻涌的、黑暗的冲动。最终,
她将小刀轻轻放回原处,黄铜与木质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一声“叩”。病态的渴望,
从不急于求成,它更喜欢像藤蔓一样,慢慢地、耐心地侵蚀、缠绕,直到宿主与它融为一体。
她转而拿起枕边一本厚厚的、皮质封面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翻开,
纸页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有些工整,有些潦草,甚至有些地方被用力划破。
她在新的一页上,用清晰而冷静的笔触写下:“十月廿七,晨光微曦。血还未染上指尖,
只有冷静的渴望在血管里低吟。梦里笑了,但醒来后,唇边的笑意更深,更真实。
镜子里的我,不再只是倒影,更像一条潜伏在光影交界处的蛇,收敛鳞片,屏住呼吸,
随时准备弹射而起,咬向自己最软弱的地方,或者……咬向那些试图将我推入深渊的手。
”屋内重归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过于清晰的心跳声,在耳膜深处不断回响,
如同催命的鼓点。林夕知道,那真正的、渴望撕裂一切或自我毁灭的冲动,并未消失,
它只是潜藏得更深了,在灵魂的暗处耐心蛰伏,等待着一个恰当的契机,将她,
或许连同她所憎恶的一切,彻底拉入那更深、更迷人的黑暗之中。就在这时,
父亲书房那扇厚重的、深色木门的门口,传来了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怒意的嗓音,
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打破了这危险的宁静:“林夕!你还磨蹭什么?快进来!家里的事,
不能拖延!”那声音属于她的父亲,林国栋。
一个将家族体面、父权权威和利益算计刻进骨子里的男人。林夕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但很快便松弛下来,甚至比之前更加放松。她握紧了那把小刀,冰凉的刀柄紧贴着她的掌心,
仿佛从中汲取着某种冰冷的力量。然后,她慢慢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角,
步伐平稳地走向那扇门。书房里,光线同样昏暗。厚重的窗帘紧闭,
只开着一盏老旧的绿色玻璃台灯,在宽大的红木书桌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
林国栋就坐在那张象征着他绝对权威的高背办公椅上,身体深陷其中,
指间夹着一支燃烧的雪茄,烟雾缭绕,让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桌面上,
除了惯常的文房四宝,还格外醒目地放着一份文件和一沓厚厚的、用纸带捆好的钞票。
一束从窗帘缝隙侥幸钻入的阳光,恰好照射在钞票的边缘和光洁的纸面上,
反射出刺眼的、近乎庸俗的光芒。“坐。”林国栋没有抬头,
只用下巴点了点书桌对面的椅子。林夕安静地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那把小刀已被她巧妙地藏入袖中,紧贴着手腕内侧的皮肤,传来持续的凉意。
“这是给你的婚事安排。”林国栋开门见山,将那份文件推向她,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一笔无关紧要的生意。“沈世伯,你知道的,城东的沈老爷子。
他夫人去世得早,身边缺个知冷知热的人。他瞧得上你,是你的福气。”他顿了顿,
吸了一口雪茄,烟雾从鼻孔缓缓喷出,“你也知道家里的规矩,长幼有序,家里先有儿子,
你就得考虑你的位置。你哥哥将来是要继承家业、光耀门楣的,你的嫁妆,
家里现在……有些困难。沈家愿意出一笔可观的彩礼,足够家里周转数年。
”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剥开那层虚伪的外衣,核心意思赤裸得残忍:她,林夕,在这个家里,
从来就不是被珍视的女儿,而是一件可以待价而沽的商品,
一个用来为哥哥林伟铺路、为家族换取利益的棋子。如今,家里需要资金,
她这块“闲置资产”便被毫不犹豫地打包,
准备出售给一个年过六旬、行将就木的老头做小妾,美其名曰“侧室”,实则与物品无异。
林夕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摩挲着那份“合同”光洁的纸面。那颤抖,并非源于恐惧,
的、几乎要冲破胸腔的愤怒——那种被压抑了太久、已然发酵变质、带着病态甜腥味的愤怒。
这愤怒如同冰冷的火焰,在她眼底深处无声地燃烧,让她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更加寒冷。
她抬起眼,直视着父亲那双隐藏在烟雾后、精于算计的眼睛,声音平静得如同结冰的湖面,
却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刺向对方:“我……不去。”林国栋夹着雪茄的手指顿住了。
他似乎没料到一向沉默顺从的女儿会如此直接地反抗。短暂的错愕之后,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起来,额角青筋微微跳动,怒火如同被点燃的汽油,
轰然涌起:“你说什么?林夕,你再说一遍?你想反抗?在这个家,你吃我的,穿我的,
把你养到这么大,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从来就没有选择权!”面对父亲的暴怒,
林夕嘴角那抹扭曲的笑意反而加深了,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既然……在这个家里,
我从来就没有选择权,”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而坚定,“那么,从现在起,
就换我来做选择吧。”说完,她不再看父亲那因震惊和暴怒而变得狰狞的脸,缓缓站起身,
转身,步伐依旧平稳地离开了书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身后即将爆发的雷霆。
回到自己那间狭小昏暗的卧室,林夕反锁了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
才允许自己急促地呼吸了几次。但很快,她便恢复了冷静。她走到镜前,
看着镜中那个眼神冰冷、唇角带笑的女孩。“听到了吗?”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低语,
“他们没有给我们留活路。那么,我们也不需要再有任何顾忌了。”脑海之中,
一幅复仇的棋局已然缓缓铺开。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环节,都需要精心计算,
她要让那些轻视她、试图掌控她命运的人,亲自品尝他们种下的苦果,并且,
要让他们在痛苦中清晰地知道,这一切,都源于他们今日的决定。复仇的第一步,
从内部开始。林国栋最在意的是什么?是钱,是他苦心经营、视若生命的家产和账目。
林夕开始利用自己长期以来被忽视的“优势”。她心思缜密,记忆力超群,并且,
因为父亲的“信任”或者说,是根本不屑于防备她,
她偶尔能接触到一些家族生意的边角信息,也知道父亲存放一些重要票据和私章的习惯位置。
她选择在深夜行动。家里人都睡下后,她像一抹幽魂,悄无声息地潜入父亲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