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给我那植物人丈夫捐肾时，所有人都夸我情深义重。只有我那名义上的大伯
——顾言顺，像疯了一样。手术前夜，他砸开病房的门，猩红着眼将我从床上拽下来，
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手腕。他指着自己的胸口，一字一句地嘶吼：林沫，你看看我！
我才是你丈夫！你到底要装失忆到什么时候！我看着他崩溃的脸，只觉得荒谬。毕竟，
就在三个月前，也是他，指着隔壁病床上昏迷不醒的顾言安，
用我此生听过最冰冷的声音说：那才是你丈夫，看清楚了，以后别来烦我。
1、我从一片混沌中醒来。后脑勺像是被灌了铅，沉重，钝痛。消毒水的味道刺入鼻腔，
尖锐而冰冷。眼前站着一个男人。英俊，挺拔，但满脸冰霜。我张了张嘴，
喉咙干得像砂纸：你是谁？他眼底的厌恶几乎要凝成实质，但那厌恶深处，
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我们是什么关系？我又问。他终于笑了，
嘴角勾起一个轻蔑至极的弧度。他伸出手指，指向我身侧的另一张病床。他，顾言安，
那才是你丈夫。为了护他，你才撞了头，现在满意了？我艰难地转过头。隔壁病床上，
一个面容柔和的男人安静地躺着，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呼吸均匀而微弱。
我的脑子像被格式化的硬盘，一片空白。我只能被动地，接受了这个设定。
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头铁，认准一件事，不撞南墙不回头，哪怕这墙是别人给我砌的。
顾言顺很快为我办好了出院手续。然后，像丢一个碍事的包裹，
把我丢在了顾言安的VIP病房。护工来做交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顾言顺言简意赅，
指着我说：这是病人家属，以后由她负责。那语气，就像在介绍一个新来的保洁。
我开始了我的新生活。作为顾言安的妻子。我学着给植物人擦拭身体，关节按摩，
读报纸，讲一些我根本不记得的过去。我对着这张陌生的脸，努力寻找着所谓爱过
的痕迹。但一无所获。记忆是空的，心也是空的。顾言顺偶尔会来。他从不说话，
只是抱着臂，靠在门框上。用一种审视、嘲讽，甚至带着点期待的目光，
看我笨拙地为顾言安活动手指。看我对着一个没有回应的人喃喃自语。然后，
留下一声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冷哼，转身离开。他像个幽灵，每一次出现，
都让病房里本就稀薄的空气变得更加压抑。顾家的其他人也陆续来看望。婆婆，
也就是顾言安和顾言顺的母亲，拉着我的手，眼圈发红。她欲言又止，看了看我，
又看了看床上的小儿子。最后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沫沫，好好照顾自己。
其他的亲戚则更像是在看戏。当着我的面，他们夸我贤惠、情深义重。一转头，
就凑到顾言顺身边窃窃私语。那些不时瞟向我的眼神，混杂着同情、怜悯，和一丝幸灾乐祸。
有一次，我去水房打水，无意中听到两个小护士的八卦。哎，你说顾家大少也真是的，
他太太为了他弟弟撞成失忆，他倒好，跟解脱了似的。可不是嘛，天天往医院跑，
看的却是弟弟，对自己老婆不闻不问。我听说啊，他跟他太太感情本来就差到冰点，
现在这样，估计心里正偷着乐呢。水杯里的热水冒着气，烫到了我的手。我却感觉不到疼。
我到底是谁？为什么所有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这个世界，
像一个巨大的、为我量身定做的谎言。谎言在几天后，具象成了一个女人。她叫苏晚晚。
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香奈儿套装，画着无懈可击的妆容。她亲昵地挽着顾言顺的手臂，
以一种女主人的姿态，给我送来一篮昂贵的水果。林小姐，真是辛苦你了。
她的声音又甜又软，像裹着蜜的毒药。言顺看你这么累，也很心疼呢。她叫我，林小姐。
不是顾太太，也不是弟妹。顾言顺站在她身边，没有反驳，甚至没有一丝不悦。
他默认了她的亲密，也默认了她宣示主权的姿态。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似乎在期待，
在等待。期待我的崩溃，或者愤怒。我只是平静地接过果篮，说了声谢谢。然后转身，
拿起报纸，继续给顾言安读财经版的新闻。我的平静，似乎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他失望。
我能感觉到，他停留在我背后的视线，一瞬间冷得像冰。那天深夜，病房的门被猛地撞开。
顾言顺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闯了进来。他没有看床上的顾言安，猩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他踉跄着走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你就这么爱他？
他嘶哑着问，灼热的酒气喷在我脸上。爱到可以为他去死？爱到可以什么都不要？
我被他熏得皱起眉，用力挣脱他的钳制。他是我丈夫，我不爱他爱谁？我退后一步，
与他拉开距离，声音冷静得像在陈述事实。倒是你，顾先生。
你三更半夜闯进自己弟妹的病房，还一身酒气，不太合适吧？弟妹两个字，
像两根尖锐的钢针，狠狠刺进了他的耳朵里。他眼里的怒火瞬间燎原，几乎要将我吞噬。
我甚至以为他下一秒就会掐死我。但他最终只是死死地瞪着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然后，
他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摔门而去。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整个楼道都仿佛在颤抖。
我看着那扇剧烈晃动的门，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个谎言之下，
藏着比我想象中更深、更可怕的东西。2、那个夜晚之后，我开始有意识地寻找我的过去。
像一个在自己人生里探秘的侦探。我发现，我的手机、钱包、甚至身份证，全都是崭新的。
里面的信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一张为顾言安的妻子量身定做的白纸。
我尝试登录记忆中模糊的云盘账号，密码错误。我试图联系通讯录里仅有的几个号码，
不是无法接通，就是陌生的声音。我像一个被世界屏蔽的孤岛。我找到顾言顺，
借口说想看看以前的照片，怀念一下过去。我问他：我以前的手机呢？
他头也不抬地翻着文件，语气冷得像冰。车祸时摔坏了，扔了。没有一丝犹豫，
像排练过无数次。谎言。我的直觉尖叫着。几天后，我在病房最底层的储物柜里，
发现了一件被遗忘的旧大衣。不是名牌，款式也有些过时，但料子很软。我把手伸进口袋，
指尖触碰到一小片粗糙的纸。是一张皱巴巴的电影票根。灯光下，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
但我依然能清晰地辨认出两个名字。林沫。顾言顺。日期，是两年前的十月二十七日。
我拿着这张薄薄的纸，像拿着一枚滚烫的烙铁，走向正在窗边抽烟的顾言顺。这是什么？
他看到票根的瞬间，脸色骤变。那是一种被戳穿谎言的惊惶和恼怒。他一把抢过去，
动作粗暴地将它撕成碎片，狠狠丢进垃圾桶。你记错了。他的声音紧绷，带着一丝颤抖。
这是我和你去看望言安时，你顺手买的，最后没去看。他的反应太过激烈，
激烈到欲盖弥彰。我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觉得。男人心，海底针。但有些男人的心，
不是海底针，是化粪池里的钢筋，又臭又硬还盘根错节。顾言安的病情突然出现了波动。
心率监测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医生和护士匆忙地进出。最终，医生摘下口罩，
表情凝重地告诉我，情况不容乐观。他说，可能要开始考虑器官移植了。
这四个字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我心上。我开始疯狂地查阅资料，
通宵达旦地研究肾脏移植的案例和风险。我咨询每一个路过的医生，抓住每一个护士，
询问顾言安最细微的身体变化。我不眠不休地守在病房，几天下来，整个人瘦了一圈，
眼下一片乌青。我的投入和焦虑，连护士长都忍不住劝我：林小姐，你也要注意身体。
顾言顺看到我憔悴的样子，非但没有一丝安慰，反而更加烦躁。有一次，他直接冲进来，
把我从病床边的椅子上拖起来。回家！睡觉！他低吼着，语气里是压不住的怒火。
我被他拽得一个踉跄，抬头对上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我忽然笑了。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的身体？我甩开他的手，一步步向他逼近。我累垮了，
不是正好没人烦你了吗？我累垮了，不是正好没人跟你抢着照顾你弟弟了吗？
顾言顺，你到底在气什么？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是用那双复杂的，充满怒火和……痛苦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苏晚晚又来了。这一次，
她像一只打了胜仗的孔雀，每一根羽毛都闪耀着胜利的光芒。她的无名指上，
戴着一枚硕大的钻戒，在病房苍白的灯光下，刺得我眼睛生疼。她亲昵地挽着顾言顺的手臂，
却对我假惺惺地叹气。林沫，你也别太伤心了。言安这样，对大家来说，
或许也是一种解脱。她的目光扫过我，带着施舍般的怜悯。言顺已经为你考虑好了，
等你从悲伤里走出来，他会给你一笔足够优渥的钱，保证你下半生无忧。这话，
像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扎进我心里。我慢慢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她。顾言安还没死，
你就开始替他安排葬礼，替我安排抚恤金了？我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又冷又硬。
苏小姐，你到底是盼着他死，还是盼着我滚？苏晚晚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她大概没想到，一向温顺的我，会说出如此尖锐的话。她下意识地看向顾言顺，寻求庇护。
我以为，顾言顺会像往常一样，维护他的白月光。但他没有。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抽回自己的手臂，对苏晚晚冷冷地说：这里没你的事，你先回去。
医生最终还是下达了最后的通牒。顾言安的肾脏已经开始衰竭，急需换肾。否则，
撑不过三个月。医院立刻对所有直系亲属进行了配型检测。结果出来，我的匹配度最高。
几乎是完美的匹配。我几乎没有犹豫。于情，他是我的丈夫。于理，
这是一条鲜活的人命。我找到医生，告诉他：我愿意捐。这个决定像一颗炸雷，
在顾家炸开。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从看戏变成了敬佩。只有顾言顺，
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狮子。他从公司冲到医院，一把将我从走廊上拽进无人的楼梯间。
你疯了？！他双眼猩红，死死地扣着我的肩膀。林沫，
你知不知道捐一个肾对你的身体意味着什么？！我平静地看着他失控的脸。我知道。
但这是我作为妻子，该做的。妻子两个字，再一次，像淬毒的利刃，
狠狠捅进了他的心脏。我的深情和大义凛然，
终于彻底点燃了他亲手埋下的那根引线。我签下了器官捐赠自愿书。笔尖划过纸张，
发出沙沙的声响。签下自己名字的最后一笔，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仿佛完成了一项宿命般的任务。我拿着那份签好的协议书，回到病房。
我将它轻轻地放在顾言安的床头柜上，压在水杯下面。我俯下身，对着他沉睡的侧脸，
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顾言安，你快点醒来吧。
所有人都说我曾经那么爱你，爱到可以为你去死。可是，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你醒来告诉我，好不好？告诉我，那段过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的声音很轻，
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和恳求。这一幕，被门口的顾言顺尽收眼底。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他没有进来，只是靠着门框，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整个人被巨大的阴影笼罩。他深深地看着我，看着床上的顾言安，看着那份薄薄的协议书。
那眼神复杂到我无法解读。有痛苦，有悔恨，有疯狂的嫉妒。还有一丝……被逼到绝路的，
彻底的绝望。3、手术定在第二天早上。我躺在病床上，护士正为我做着最后的术前准备。
冰凉的针头刺入皮肤，液体缓缓推入静脉。我异常平静，甚至有些期待这个“了结”。
顾言顺的父母匆匆赶来。婆婆，不，我应该叫她顾伯母，抓着我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沫沫，别做傻事，是顾家对不起你……她哭着，话里藏着话，
让我心中的疑云更重了一分。苏晚晚也来了。她脸上带着一丝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得意，
却假惺惺地握住我的另一只手。林沫，你别这样，言顺会难过的。她的表演在这一刻，
显得格外刺眼，像劣质舞台剧上用力过猛的小丑。我看着眼前这出闹剧，内心毫无波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