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缩在船舱最底层的货箱夹缝里,咸腥的海风混着煤油味直往鼻子里钻。
货轮在黄浦江上颠簸,甲板上日本兵的皮靴声像催命的鼓点,震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母亲留给我的银镯子硌在肋骨上,三天前她把我推进地窖时,
血珠正顺着她鬓边的白玉簪往下淌。"去上海找你姐夫..."她最后的声音被炮火吞没时,
我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哭出声。此刻指甲掐进掌心,却觉不出疼。货舱门突然被拉开一道缝,
月光漏进来像把雪亮的刀。我屏住呼吸往后缩,后背抵上冰冷的铁皮。
两个醉醺醺的日本兵晃进来,刺刀在月光下泛着青光。领口的盘扣不知何时松了,
我摸到藏在裙裾里的剪刀,刀刃已经被体温焐热。"花姑娘!"带着酒气的狞笑扑面而来。
我举起剪刀的瞬间,货舱门轰然洞开。月光里站着个穿月白长衫的男人,
金丝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手里握着的却不是书卷,而是黑洞洞的枪口。"陆某的货轮,
可不是诸君撒野的地方。"他的上海话带着吴侬软语的腔调,枪机扳动的声响却清脆利落。
日本兵骂骂咧咧地退出去时,我望着他袖口露出的鎏金怀表链,
表盖上缠枝莲纹在暗处幽幽发亮。"沈秋棠?"他收起枪时我才发现手指还在发抖,
剪刀当啷掉在地上。他弯腰捡起的动作让长衫下摆扫过我的脚踝,檀香味混着硝烟的味道,
"你姐姐临终前给我看过照片,没想到...长这么大了。"黄包车拐进霞飞路时,
梧桐叶正簌簌地往下掉。我攥着包袱的手指节发白,陆明远的长衫下摆在秋风里翻飞,
像片抓不住的云。霞飞坊三号的铁艺门缠着忍冬藤,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娘姨早早候在廊下,
看见我们时却突然红了眼眶。"小姐..."她接过我包袱的手在抖,
青瓷茶盏在红木茶几上叮当乱响。我这才看清客厅墙上挂着幅西洋油画,
画中穿藕荷色旗袍的女子侧身抚琴,发间别着支白玉簪——和母亲临终时戴的那支一模一样。
陆明远解怀表的动作顿了顿,鎏金表链在暮色里划出弧光:"这是你姐姐的琴房。
"他抬手示意旋转楼梯旁的雕花木门,袖口滑落时露出截烟青色疤痕,
像条蜈蚣趴在白玉似的手腕上。我被安排在二楼的客房。孔雀蓝缎面窗帘拢着半扇窗,
梳妆台上摆着珐琅胭脂盒,掀开盖子还能嗅到残存的茉莉香。
娘姨铺床时说这是大小姐出阁前的闺房,鹅绒被里突然掉出本硬皮日记,
烫金的"淑仪"二字刺得我眼眶生疼。深夜我光脚踩在柚木地板上,
月光把窗棂的影子拓在日记本上。姐姐的字迹比想象中还要娟秀,
可那些字句却像黄浦江的潮水般涌进眼眶:"民国二十四年腊月初七,
明远说他需要个陆太太。我知道他在霞飞路酒会上救我不是偶然,
生的黑衣探子...他腕上的疤是为护着我才被烟头烫的..."窗外忽然传来汽车引擎声。
我扑到窗前时,正看见陆明远钻进黑色雪佛兰。他换下了长衫,西装口袋露出半截猩红手帕,
像抹凝涸的血。汽车尾灯消失在街角时,
我摸到枕下的银镯子——内侧刻着的"棠"字已经被摩挲得发亮。
梧桐叶扑簌簌打在玻璃窗上,我裹紧姐姐的羊绒披肩。留声机在墙角幽幽转着,
周璇的嗓子像浸了蜜:"夜上海,夜上海,
你是个不夜城..."陆明远进门时带着股寒露气,西装前襟沾着星点火药味。
"怎么不开灯?"他伸手按壁灯开关,袖口扫过我耳畔。水晶吊灯亮起的刹那,
我看见他领口蹭着抹胭脂,艳得像新嫁娘盖头上的颜色。那抹红突然扎进心里,
等我反应过来时,指尖已经揪住他的银灰领带。他喉结动了动,怀表链子缠上我的手腕。
我们之间隔着姐姐的钢琴,琴盖上映着两个快要融在一起的影子。楼下突然响起电话铃,
他后退时撞翻了珐琅台灯,满地瓷片像摔碎的月光。"先生,宪兵队的车到路口了。
"娘姨叩门声惊得我打翻针线筐,陆明远突然攥住我的手按在雕花椅背上。他掌心滚烫,
鼻息拂过我耳垂:"数到二十再去开窗。" 我数着他消失在密道里的脚步,
忽然摸到椅背缝隙里嵌着枚弹壳,边缘还沾着暗褐色血渍。墙上的自鸣钟当当敲响,
我数到第十九下时,窗外传来日本军车的急刹声。铜制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像钝刀刮过骨头,
我盯着自己映在雕花椅背上的影子。月光把窗外的忍冬藤拓成张牙舞爪的鬼影,
玻璃窗突然被枪托砸得哗啦作响,飞溅的碎片擦过我耳际。"陆太太,深夜叨扰了。
"穿黄呢军装的男人皮鞋碾过满地碎瓷,军刀鞘上的菊花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按在弹壳上,金属的凉意渗进掌心,仿佛陆明远尚未消散的体温。
梳妆台上的珐琅胭脂盒突然被掀翻,娘姨绣的并蒂莲枕套被刺刀挑破。日本兵翻找衣柜时,
我死死攥住腕间的银镯子——陆明远消失前把怀表塞进了我旗袍暗袋,表链正贴着心口发烫。
"太君要找什么?"我故意让苏州腔黏在舌尖,像姐姐从前哄我吃汤圆时的语气。
那军官突然掐住我下巴,薄荷味的须后水混着血腥气喷在脸上:"陆先生书房里的《申報》,
是放在这个抽屉吗?"他戴着白手套的手拉开五斗柜,我的脊背瞬间绷紧。
三天前打扫书房时,我曾看见那叠报纸里夹着张戏票,日期正是姐姐忌日。
陆明远当时用钢笔敲着檀木镇纸笑:"秋棠喜欢听《游园惊梦》?
"此刻军官的手指即将碰到暗格,窗外突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
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娘姨跌跌撞撞闯进来,
手里的托盘盛着凝血的鲥鱼:"太君尝尝刚冰镇的海货,
我家先生特意从十六铺..."腥气弥漫的瞬间,我摸到怀表边缘凸起的缠枝莲纹。
表盖弹开的刹那,陆明远教我认过的密码数字在脑海闪现。当军官的注意力被鲥鱼吸引时,
我迅速拨动表盘,咔嗒轻响混在座钟的滴答声里。---军靴声消失在霞飞路尽头时,
阁楼座中的青铜摆锤突然卡住。我数着心跳掀开波斯地毯,密道口的黄铜把手还带着余温。
潮湿的霉味里混着熟悉的檀香,石阶上每隔五步就嵌着颗弹壳,像为迷途者指路的星子。
地道尽头传来压抑的咳嗽声,火柴划亮时我看见陆明远靠在印着三炮台香烟广告的砖墙上。
西装外套随意搭在生锈的管道上,衬衫下摆洇着暗红,
他却笑着把柠檬糖塞进我手心:"小时候弄哭你那次,也是用这个哄的?
"糖纸簌簌作响的瞬间,
我突然看清他颈侧有道新添的抓痕——和方才他衣领上的胭脂色一模一样。
指尖的糖块突然变得灼人,我想起昨夜偷看的日记页,
姐姐用簪花小楷写着:"明远今日又去百乐门应酬,***在他领口留了印子,
他却说逢场作戏当不得真...""哭什么?"他沾着血渍的拇指擦过我眼下,
枪茧刮得皮肤生疼。我想问他百乐门的霓虹灯是否比姐姐的琴房更亮,
话到嘴边却成了颤抖的:"磺胺粉要配温水送服吗?"潮湿的墙壁渗出水珠,
远处传来模糊的汽笛声。他替我拢羊绒披肩时,后腰处的绷带突然渗出血迹。
旋转的黑暗里我触到他脊梁骨上凸起的朱砂痣,
姐姐的日记突然在脑海炸开:"初见那日他为我挡枪,
医生说再偏半寸就会打穿第三节脊椎...""数到二十就回去。
"他突然把我推进来时的密道,掌心相触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滑进我袖口。
奔跑中我摸到那支白玉簪,簪头的莲花纹路里嵌着微型胶卷,贴着皮肤像粒将融的雪。
---药炉在墙角咕嘟咕嘟冒着泡,苦艾味混着雨腥气在房间里横冲直撞。
我第三次把凉毛巾敷在陆明远额头上时,窗外炸响的春雷惊得铜盆里的水泛起涟漪。
他烧得浑身滚烫,军装衬衫早被冷汗浸透。我解开第二颗扣子时,
虎口忽然蹭到块凹凸不平的皮肤——锁骨下方三寸处,暗红色疤痕扭曲成月牙状。
这个形状我太熟悉了,十岁那年绑匪的匕首,正是这样划过救命恩人的手臂。
"小海棠...别怕..."昏迷中的人突然抓住我手腕,枪爪摩擦着银镯内侧的刻痕。
药炉蒸汽扑在镜片上,我望着梳妆台玻璃下压着的全家福:民国十五年春,
穿着学生装的姐姐抱着六岁的我,身后梧桐树上隐约可见个戴鸭舌帽的身影。
五斗柜突然被雷声震得咯吱作响,我伸手去扶摇摇欲坠的青瓷瓶时,整箱旧物哗啦倾倒在地。
褪色的糖纸像枯蝶般纷飞,最底下竟滚出个弹孔密布的皮球——那是我七岁生辰礼物,
被绑匪劫持时用来砸破车窗的旧皮球。指尖抚过皮球上干涸的血迹时,记忆突然撕开裂缝。
那年隆冬的仓库里,蒙面人踹开门时绑匪的匕首正抵着我咽喉。
我记得他黑色风衣领口露出的银灰围巾,
记得子弹擦过他锁骨时飞溅的血珠落在我的虎头鞋上,
记得他塞给我的柠檬糖带着铁锈味..."为什么当年不告诉我?"我攥着发霉的皮球转身,
却见陆明远不知何时睁了眼。雨水顺着铁皮屋檐往下淌,在他瞳孔里汇成破碎的银河。
他染血的指尖正摩挲着褪色糖纸,
那上面印着的米老鼠缺了只耳朵——和当年塞在我嘴里的糖纸一模一样。
阁楼突然传来娘姨的暗号:三长两短的叩击声。我还没反应过来,陆明远已经掀开鹅绒被。
他后背新换的纱布洇出血花,
动作却利落地将怀表塞进我旗袍立领:"带着白玉簪去慈安堂药铺,
找戴玳瑁眼镜的..."军靴踏碎水洼的声响逼近大门时,他将我推进暗道。
生锈的铁门合拢前,我看见他拿起我落在枕边的银镯子,轻轻吻了吻内侧的"棠"字。
黑暗里我数着心跳,终于想起当年蒙面人耳后也有颗朱砂痣,
在月光下红得像新娘盖头溅了血。---慈安堂的铜铃在雨里响得发闷,
我攥着白玉簪跨过门槛时,药柜缝隙里突然伸出只枯手。
戴玳瑁眼镜的老头从党参堆里抬起脸,镜片上全是雨水晕开的圈圈。"姑娘要抓什么药?
"他指甲缝里沾着雄黄粉,掀开我递去的白玉簪时却突然挺直了佝偻的背。
簪头莲花瓣"咔嗒"弹开,胶卷掉进他掌心那刻,后堂传来搪瓷盆落地的脆响。
二十支光的灯泡在头顶摇晃,
我看见里间竹帘后闪过阴丹士林旗袍的衣角——和娘姨前天浆洗的那件一样领口滚着紫边。
老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蘸着茶水在柜台上写:"陆嘱:速毁画室"雷声碾过屋顶青瓦时,
我摸到簪身新刻的灼痕。这个温度让我想起昨夜陆明远高烧的掌心,
他把我抵在书架上喘息:"阁楼第三块砖..."血腥味还堵在嗓子眼,人已经冲进雨幕。
霞飞坊三号的铁门虚掩着,娘姨的绣鞋东一只西一只扔在玄关。我光脚踩上旋转楼梯,
柚木台阶上的水渍泛着淡淡磺胺味。老座钟的青铜钟摆歪在七点一刻,
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琴房门缝漏出的光。推开门的瞬间,松节油的气味呛得我扶住门框。
画架上蒙着的白布被穿堂风吹落,几十幅油画像突然睁开的眼睛——全是我。
十五岁在槐树下梳辫子的我,十七岁蹲在码头啃烧饼的我,
昨夜趴在书房桌角打瞌睡的我...颜料堆里扔着个铁皮盒,里头装满泛黄的《申报》。
民国十五年的社会版上登着"沈府千金绑票案",配图正是我哭花的脸。
新闻报道旁贴着张当票,抵押物是陆家祖传的翡翠扳指,赎回日期写着我被救那天的日子。
阁楼传来木板吱呀声,我踢到个蒙尘的留声机。第三块地砖下埋着檀木匣,掀开红绸那刻,
姐姐的香水味混着弹壳的铜锈味扑出来。整匣都是我的物件:六岁掉的乳牙,
十岁扯断的珍珠项链,去年弄丢的蓝发带...最底下压着封信,火漆印是陆家族徽。
姐姐的字迹被泪水泡得发胀:"明远见字如晤,棠儿今晨问及姐夫,妾身愧甚。
契约三载期满,沈府劫数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