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下来,落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他抬手遮了遮眼,指尖触到眉骨时,忽然没来由地一阵发疼。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同样飘着雪的午后。
那时他还不叫沈砚之,人人都叫他“小殿下”。
北境王府的梅林深处,他缩在暖阁的角落里,看母亲坐在窗边摩挲一块玉佩。
那玉通体暗沉,在炭火映照下却透着层温润的光,正是他如今贴身佩戴的沉水玉。
“阿砚,你看这玉。”
母亲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它叫沉水,入水不浮,遇强则刚,可若护得太急,反倒易折。”
他那时才七岁,抱着个暖手炉,含糊不清地问:“娘,它能像王叔的大刀一样厉害吗?”
母亲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她的手总是暖的,带着淡淡的梅香。
“比大刀厉害。”
她说,“刀能砍断筋骨,这玉却能护人的心。”
他似懂非懂,伸手去够那玉,却被母亲轻轻拍开。
“等你再长大些,娘就把它给你。”
她望着窗外漫天飞雪,眼神忽然有些远,“只是阿砚要记住,这世间最该护着的,从不是一块玉,也不是自己的命。”
“那是什么?”
“是心里的那点东西。”
母亲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认真得让他有些发慌,“或许是一句承诺,或许是一个人,或许……是一条难走的路。”
那天下午,王府突然来了位客人,是铁剑楼的楼主,姓秦。
秦楼主背着柄古剑,剑鞘是鲨鱼皮的,在暖阁里显得格外醒目。
他和父王在书房谈了很久,久到他怀里的暖手炉都凉透了。
后来他偷偷趴在窗台上听,只听到秦楼主带着怒气的声音:“……新皇登基便要削藩,还要禁江湖武学,这是要断了天下武人后路!
王爷手握北境十万铁骑,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父王的声音很沉:“秦楼主,北境一动,天下必乱。
本王不能拿百姓的性命赌。”
“那铁剑楼呢?!”
秦楼主的声音发颤,“我铁剑楼三百弟子,难道就要等着被当成反贼砍头?”
再后来,秦楼主摔门而去。
父王站在书房门口,望着漫天飞雪,背影萧索得像株枯梅。
母亲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
他听到父王低声说:“若有一日,北境保不住了,你带着阿砚走,往南去,永远别回来。”
母亲没说话,只是把那块沉水玉攥得更紧了些。
这些画面像碎玻璃碴子,猛地扎进沈砚之的脑海里。
他脚步一顿,弯腰扶住了一块冻得发硬的土块,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原来有些事,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就像秦楼主离开时,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的失望与决绝;就像三年前那个深夜,王府火光冲天,他被母亲塞进密道,最后看到的,是母亲把沉水玉塞进他怀里,说“阿砚,活下去”;就像铁剑楼被抄那天,他混在围观的人群里,看到秦楼主的小女儿——那个曾送过他一只布老虎的小姑娘,被卫卒从楼里拖出来,哭声撕心裂肺……沈砚之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喉咙生疼。
他首起身,摸出怀里的沉水玉,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个新添的缺口。
母亲说这玉遇强则刚,却没说它也会碎。
母亲说要护着心里的东西,却没说护着这些东西,要流多少血,疼多少次。
“秦楼主,”他对着空旷的雪地低声道,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你说要断武人后路,我偏要把这条路,重新踩出来。”
他把玉重新揣好,刚要抬脚,却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竟是林霜。
她不知何时跟了出来,一条伤腿显然还没好利索,走得一瘸一拐,脸上沾着雪沫,嘴唇冻得发紫。
见沈砚之看来,她慌忙停下脚步,有些局促地说:“我……我想清楚了,听雪阁不能就这么没了。
师兄说过,北境若乱,青崖山是最后一道屏障。
我得去找他,告诉他这里的事。”
沈砚之挑眉:“你师兄苏夜白在哪?”
“他去了‘落霞城’。”
林霜道,“落霞城主与听雪阁有旧,或许能借些人手。
只是落霞城在北境腹地,离镇山卫的驻地很近……”她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此去凶险。
沈砚之看着她冻得通红的鼻尖,忽然想起秦楼主的小女儿。
若那孩子还活着,大概也长这么大了吧。
“落霞城,我也顺路。”
他淡淡道。
林霜一愣:“恩公也要去落霞城?”
“嗯。”
沈砚之转身继续往前走,“正好,路上有个伴,省得无聊。”
林霜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雪地里留下两行脚印,一深一浅,很快又被风吹来的新雪,悄悄盖上了一些。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一个小镇。
镇子不大,只有一条主街,两旁的铺子大多关着门,偶有几家开着的,也只是支着个小摊,卖些烤红薯或热汤。
两人走进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掌柜的是个干瘦的老头,见了他们,有气无力地问:“打尖还是住店?”
“两间房,再来些热乎的饭菜。”
沈砚之道。
老头瞥了眼林霜的囚服和伤腿,又看了看沈砚之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袍,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但还是点点头:“稍等。”
饭菜很快端上来,一碗炖得烂熟的羊肉汤,一碟咸菜,还有两个白面馒头。
林霜显然是饿极了,捧着碗汤,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里渐渐有了些暖意。
沈砚之没怎么动筷子,只是望着窗外。
街上偶尔有行人走过,都行色匆匆,脸上带着惶惶不安。
有两个穿着粗布棉袄的汉子坐在隔壁桌,压低声音说着话。
“听说了吗?
镇山卫昨天在青崖山丢了人,韩总领发了火,正西处抓人呢。”
“抓谁?”
“还能是谁?
肯定是救了听雪阁那女娃的人!
韩总领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啧啧,那可是韩厉啊……听说他练了种邪功,能吸人内力,当年铁剑楼楼主就是被他吸干了功力才……嘘!
小声点!
你不要命了?”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低,但沈砚之还是听清楚了。
他端起碗,喝了口羊肉汤,汤很烫,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暖不了心底的寒意。
吸人内力?
他想起秦楼主被钉在城门口时,干瘪如枯柴的模样。
原来如此。
沈砚之放下碗,看向正在专心啃馒头的林霜:“吃完了吗?”
林霜点点头。
“那走吧。”
他起身结账,“看来这地方,不能多待。”
两人刚走出客栈门,就看到街口来了一队镇山卫,约莫有十几人,为首的正是昨天在破庙里被沈砚之打跑的那个卫卒。
他显然是认出路了,指着沈砚之,厉声喝道:“就是他!
抓住他!”
卫卒们立刻拔刀围了上来,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林霜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沈砚之把她护在身后,看着步步逼近的卫卒,又摸了摸怀里的沉水玉。
碎了一角的玉,依旧温润。
就像母亲的手,在无数个雪夜里,轻轻拍着他的背。
“阿砚,别怕。”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该算的账,或许不用等到落霞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