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市中心的“经纬棋院”却像一座隔绝了喧嚣的孤岛，只有三楼的一间对弈室里还亮着温暖的灯光。
沈墨轻轻落下一枚黑子，棋子与实木棋盘接触，发出清脆悦耳的“嗒”声，在静谧的房间里回荡。
他对面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是棋院的副院长，此刻正眉头紧锁，盯着棋盘，仿佛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旋涡。
“沈老师的棋，总是让人想起古谱，”老者苦笑着摇头，“看似平淡无奇，甚至有些笨拙，可等反应过来，大势己去，回天乏术。
这手‘碰’，妙啊，彻底瓦解了我中腹的潜力。”
沈墨笑了笑，端起旁边的紫砂杯，抿了一口早己温凉的茶。
他二十***岁的年纪，穿着简单的白色亚麻衬衫，身形清瘦，面容算不上十分英俊，但眉眼间有种沉静的气质，仿佛无论发生什么，都难以在他心中掀起太大的波澜。
“陈老过奖了，是您故意相让，给我机会学习。”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让人舒适的磁性。
陈副院长摆了摆手，“跟你下棋，感觉不像是在争胜负，倒像是在看你完成一件艺术品。
说实话，要不是知道你志不在此，我真想把你绑在棋院，专门培养那几个好苗子。”
沈墨正要开口，放在手边的手机却突兀地震动起来。
屏幕亮起，显示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他微微蹙眉，他的号码知道的人不多，这个时间点……他本想挂断，但一种莫名的不安感掠过心头。
他对着陈老歉然一笑，拿起手机走到了窗边。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急促、惊慌，甚至带着哭腔的年轻声音：“墨哥！
救我！
墨哥！”
沈墨的瞳孔微微一缩，认出了声音的主人——小川，他己故恩师周老爷子的独子。
他今年刚满二十，性子跳脱，带着些这个年纪特有的热血和天真。
周老爷子临终前，曾嘱托沈墨多看顾他。
“小川？
慢点说，怎么回事？”
沈墨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握着手机的手指稍稍收紧。
“我…我欠了钱，在‘琉璃阁’……他们，他们说不给钱就要我一只手！
墨哥，我知道不该找你，但我真的没办法了……”小川的声音因恐惧而断断续续。
“琉璃阁……”沈墨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那不是什么正经地方，是临州地下最有名的销金窟，以高额赌局和严苛规矩著称，背后站着能量巨大的“天域集团”。
他的心头一沉。
师父周老爷子一生清贫，最恨赌博，曾因赌失去一切，最终郁郁而终。
小川怎么会沾上这个？
“你欠了多少？”
“五…五十万……”小川的声音低若蚊蚋。
五十万。
对一个普通家庭是天文数字，但对“琉璃阁”那种地方，可能只是一晚上最低的消费门槛。
这更像是一个诱饵，或者一个……针对谁的局。
沈墨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十年前的那场噩梦。
烟雾缭绕的地下赌场，师父周老爷子惨白的脸，对手那戴着翡翠戒指、慢条斯理洗牌的手，以及最后，师父输掉一切后那空洞绝望的眼神……还有他自己，那个年少轻狂、自以为得了师父真传便能纵横无敌的“鬼手”沈墨，在随后为师父报仇的赌局中，是如何被对方以碾压之势击溃，若非师父旧友力保，他恐怕早己沉尸江底。
那一次，他输掉的不仅是金钱和尊严，还有对“赌”之一字的所有幻想。
他发誓封手，远离那个吞噬人心的旋涡。
“小川，”沈墨的声音冷了下来，“报警吧。”
“不行！
墨哥！
他们会杀了我的！
他们真的会！”
小川在电话那头尖叫起来，“求你了墨哥！
就这一次！
你帮帮我！
我知道你能赢他们！
你以前……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沈墨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
“墨哥……我说了，报警。”
沈墨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翻涌的旧日阴影，“或者，告诉你妈妈。”
不等小川再哀求，他首接挂断了电话。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和陈老有些担忧的目光。
沈墨走回棋桌前，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平静。
“一点小事，打扰陈老雅兴了。”
他试图继续审视棋局，但棋盘上的黑白子似乎都扭曲起来，化作了张牙舞爪的妖魔。
师父临终前抓着他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恳求：“小墨……带好小川，别……别让他走我的老路……”他食言了。
内心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他，绝不能回去，那是个无底深渊。
但情感和责任，以及對師父的承諾，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
几分钟后，手机再次震动。
这次是一条彩信。
沈墨点开。
画面血腥而刺眼。
那是一只年轻人的手，被强行按在一个黑色的托盘里，小指处血肉模糊，显然被利器生生切断。
旁边，放着一把染血的小锤。
背景能看到奢华地毯的一角。
紧接着，又一条信息跳出来，是一个地址：琉璃阁，VIP3号厅。
发信人是一串加密号码，只附着一行冰冷的文字：沈先生，令师弟很想你。
赌注：一只手。
时限：两小时。
落子，无悔。
轰隆！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闷雷声滚滚而来。
沈墨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
他看着那照片，看着那行字，十年前那种被命运扼住喉咙的窒息感，再次汹涌而来。
他们不是冲着钱来的。
他们是冲着他，“鬼手”沈墨来的。
避无可避。
他缓缓站起身，脸色平静得可怕，只有眼底深处，仿佛有冰封的火焰在重新燃烧。
“陈老，”他开口，声音沙哑了几分，“这局棋，我们改日再续。
我有些急事，必须去处理。”
陈副院长看着他瞬间变得锐利如刀的眼神，和那周身无法掩饰的冷意，知趣地点点头：“去吧，万事小心。”
沈墨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转身走向门口，步伐稳定而决绝。
他回到棋院分配给他的那间简陋休息室，走到衣柜最深处，挪开几本厚厚的棋谱，露出了一个样式古朴的紫檀木盒子。
他打开盒子。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套摆放整齐的围棋用具。
他轻轻抚摸着光滑微凉的棋子，然后，掀开了底层的暗格。
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三枚材质特殊的筹码，边缘有着不易察觉的磨损，以及，一副薄如蝉翼的透明手套。
他看着这些东西，如同看着自己不愿回首的过去。
窗外，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敲打玻璃窗，映得他沉静的侧脸明明灭灭。
他拿起那副手套，轻轻戴在手上，大小正好，仿佛是他身体的延伸。
然后，他关上了盒子，拿起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门外滂沱的雨幕之中。
身影很快被雨帘吞没，如同一步踏入了十年前那个无法醒来的噩梦。
（第一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