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守在门外的孙家三人而言,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漫长无比;而对于病房内的孙小立,清醒时的剧痛与昏沉时的混沌,则让时间失去了清晰的刻度。
终于,那扇隔绝内外世界的浅绿色房门,被从里面轻轻推开了。
走出来的,是孙小立的主治医生,陈明轩。
他约莫五十岁年纪,两鬓己经染上了些许霜白,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向来以沉稳和睿智著称。
他是这家医院神经外科的顶梁柱,也是孙家在这半年黑暗旅程中,所能抓住的最权威、最值得信赖的灯塔。
然而此刻,这位灯塔的光芒,似乎也黯淡了下去。
陈医生脱下了一次性口罩,脸上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深重的疲惫。
那不是身体上的劳累,而是精神长时间高度集中,最终却面对无力回天结局时,所产生的巨大消耗与挫败。
他的白大褂依旧整洁,但脊背似乎不像往常那般挺首,微微塌下的肩膀,仿佛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重量。
看到陈医生出来,门外的三人像是被按下了启动键,瞬间从各自悲伤的凝固状态中惊醒。
孙志刚猛地转过身,攥紧的拳头下意识松开,又迅速握紧,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陈医生,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嘴唇哆嗦着,透出一种近乎哀求的急切。
王秀娟几乎是踉跄着从排椅上弹起来,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冲到陈医生面前,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指节泛白。
她的目光在陈医生脸上疯狂地搜寻,希望能找到一丝一毫积极的信号,哪怕只是一个微小的、代表希望的表情。
孙小雨也怯生生地靠近,小手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角,仰起满是泪痕的小脸,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与希冀交织的复杂情绪。
陈医生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三张被痛苦和期盼扭曲的脸。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用掉了他不少力气。
他从事医生这个职业近三十年,经历过无数次生离死别,但每一次面对家属这样的眼神,尤其是面对孙小立这样年轻的病人和他的家人时,那种职业带来的无力感总会再次清晰地啃噬他的内心。
“孙先生,孙太太,”他的声音依旧保持着专业性的平稳,但仔细听,能察觉到那平稳之下,一丝极力压抑的沙哑和沉重,“我们……需要谈一谈。”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说“聊聊病情”或者“说一下治疗进展”,而是用了“谈一谈”这个更中性,却也更容易引发不祥预感的词。
一行人沉默地移步到医生办公室旁边的一间小小的谈话室。
这里相对安静,隔绝了走廊的杂音,但也因此显得更加压抑。
冰冷的桌椅,苍白的墙壁,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文件纸张混合的味道。
门被轻轻关上,仿佛也隔绝了最后一丝侥幸。
陈医生没有绕圈子,他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目光坦诚地迎向孙志刚和王秀娟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视线。
“孙先生,孙太太,”他再次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沉重地落下,“关于小立的病情,我很遗憾……我们必须面对一个现实。”
王秀娟的身体猛地一颤,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孙志刚则像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只有额角暴起的青筋显示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最新的影像学检查和病理评估结果己经出来了。”
陈医生将桌面上的一份报告轻轻推向前,“肿瘤……星形细胞母细胞瘤,发生了广泛的颅内播散转移,并且对目前所有的靶向药物和化疗方案,都表现出了极强的耐药性。”
他尽量使用相对易懂的语言,但那些冰冷的医学词汇,依旧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刺向对面两人的心脏。
“我们之前尝试过的所有治疗方案,”陈医生顿了顿,目光中流露出深切的无奈,“手术最大限度地切除,后续的放射治疗,以及多轮、不同组合的化疗和试验性药物治疗……从目前的结果看,都己经……无效了。”
“无效了”。
这三个字,如同最终的审判槌,狠狠敲下。
王秀娟的瞳孔骤然收缩,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尖叫,想质问,想哀求,但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窒息般的声音。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摇晃,孙志刚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他自己的手臂也在剧烈地颤抖。
“无效……是什么意思?”
孙志刚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陈医生,是不是还有别的办法?
国外的药呢?
更贵的药呢?
我们……我们可以再借钱!
卖房子!
总还有办法的,对不对?”
他的语气从最初的质问,到最后几乎变成了语无伦次的乞求,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抓住桌沿,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陈医生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神里充满了不容错辩的遗憾和决绝的坦诚。
“孙先生,我理解您的心情。
但是,我们必须尊重科学和医学的客观规律。”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小立所患的,是胶质瘤中恶性程度最高的一种,本身预后极差。
目前,无论是国内还是国际上,针对他这种情况,确实……己经没有公认有效的、标准化的治疗方案了。
任何进一步的激进治疗,不仅无法控制病情,反而会极大加重他身体的痛苦,损害他最后的生活质量……那己经不能称之为治疗,而是……折磨。”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个残酷的事实稍微沉淀,然后继续用那种带着悲悯的平静语气说:“医学,是有尽头的。
很抱歉,对于小立的情况,我们……己经走到了这个尽头。”
“医学的尽头”。
这五个字,像是一道无形的结界,将孙小立,连同他身后这个苦苦支撑的家庭,彻底隔绝在了生的希望之外。
王秀娟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在椅子上,失声痛哭,那哭声不再是压抑的呜咽,而是充满了绝望和崩溃的悲鸣。
孙志刚扶着她,这个一向坚忍的男人,眼圈瞬间红了,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他粗糙的脸颊滑落。
他不再追问,不再祈求,因为陈医生眼中那份沉重的、不容置疑的遗憾,己经说明了一切。
孙小雨虽然不能完全理解那些医学术语,但“无效”、“尽头”、“折磨”这些词,以及父母彻底崩溃的反应,让她明白,那个最可怕的结局,真的要到来了。
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进母亲的怀里,小小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谈话室里,被巨大的、无法化解的悲伤彻底淹没。
陈医生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他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话。
他知道,在这种彻底的、被医学宣判的绝望面前,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能做的,就是在宣布这残酷事实的同时,尽可能保留这对父母,以及病房里那个少年,最后的一丝尊严。
他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医学的尽头之外,是什么呢?
是冰冷的死亡,还是……某种未知的、科学无法解释的奇迹?
对于坚信科学的他而言,答案显然是前者。
但此刻,看着这家人的悲痛,他内心深处某个角落,竟也生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合时宜的奢望。
然而,理性很快将这丝奢望压了下去。
他清楚地知道,对于孙小立而言,生命的天平,正在不可逆转地向着那个永恒的黑暗一端,沉重地倾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