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渊残剑

暮春时节，斜风细雨，将青州城外的官道浇得一片泥泞。

沈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水里，青布衫的下摆早己溅满了斑斑点点的泥浆，背后的旧书篓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里面几卷泛黄的书籍是他仅有的行囊。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年纪，面容普通，肤色微黄，是那种放在人堆里绝不会被多看一眼的长相。

唯有一双眼睛，在偶尔抬起的瞬间，会泄露出一点与外表不符的沉静与沧桑，但很快又收敛下去，重新变得温吞甚至有些木讷。

他的右手，始终搭在腰间。

那里悬着一柄剑，一柄用灰布潦草缠裹的剑。

从布条缝隙中露出的部分来看，剑身似乎锈蚀得厉害，而且……比寻常宝剑短了一截，竟是一柄断剑。

细雨打湿了他的头发，几缕湿发贴在额角，显得有些狼狈。

他却浑不在意，只微微抬起头，望向雨幕中那座巍峨城池的轮廓。

青州，运河枢纽，南北通衢，富甲一方。

十年前他曾路过此地，那时他还是名动天下的“九渊剑尊”，鲜衣怒马，剑试群雄，何等快意。

如今再临，却己是形单影只，功散名裂，只剩一柄残剑相伴。

“咳咳……”一阵凉风夹杂着雨丝灌入喉中，引发了他一阵低沉的咳嗽。

他下意识地用左手捂住了胸口，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十年前那一战，挚友背叛，心脉俱碎，能捡回一条命己是侥幸，这一身通天彻地的修为，却十不存一，只剩下这具时不时就要造反的残破躯壳。

他摩挲着断剑冰冷的剑柄，指尖在那粗糙的、自己刻下的“悔”字上反复流连。

不是悔当年仗剑江湖，快意恩仇，而是悔自己眼瞎心盲，错信了那人面兽心的“知己”。

收敛心神，沈青随着稀疏的人流，走向城门。

城门口盘查的兵丁懒洋洋的，对这等落魄书生模样的行人更是不耐烦，随意挥挥手便放行了。

踏入青州城内，一股混杂着潮湿水汽、食物香气和人畜体味的喧嚣热浪扑面而来。

宽阔的主街上，车马粼粼，行人如织，两旁店铺旗幡招展，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马蹄声、轿夫的吆喝声交织成一曲繁华的市井乐章。

沈青微微垂着眼，避开拥挤的人潮，沿着街边缓缓而行。

他需要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打探消息。

修复心脉的“天心莲蕊”据说曾在青州一带出现过，这是他活下去、并拿回一切的唯一希望。

正思忖间，前方一阵骚动打断了他的思绪。

“让开！

都给本少爷让开！

没长眼睛吗？”

伴随着嚣张的呵斥和急促的马蹄声，几骑快马从长街另一端横冲首撞而来。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锦缎华服、面色浮白的年轻公子，他挥舞着马鞭，对躲闪不及的行人厉声斥骂，正是青州城守将之子，王霸天。

人群像被船头劈开的波浪，惊慌失措地向两边退避。

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妇人腿脚不便，踉跄了一下，菜篮脱手，新鲜的菜蔬滚落一地。

她本人也吓得呆立当场，眼看就要被马蹄践踏。

“找死吗老东西！”

王霸天眼见有人挡道，非但不勒马，眼中反而闪过一丝戾气，马鞭竟朝着老妇人抽了过去！

鞭影破空，带着刺耳的呼啸。

周围响起一片惊呼。

就在鞭梢即将触及老妇人佝偻的身体时，一道青影极快地晃了一下。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仿佛只是人群推搡间一个无意的踉跄。

沈青恰好“跌”到了老妇人身侧，看似是被后面的人撞出来的，手臂“无意”地一抬，那挟带着恶风的马鞭便擦着他的手臂掠过，“啪”地一声抽在了空处，只在他洗得发白的青衫袖口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灰痕。

而他也顺势用身体挡在了老妇人身前，隔绝了奔腾而来的马匹。

“唏律律——！”

王霸天猛地一拉缰绳，骏马前蹄扬起，发出一声长嘶，险险地在沈青身前半尺处停住。

“哪来的穷酸，敢挡本少爷的路？！”

王霸天惊怒交加，用马鞭指着沈青的鼻子，唾沫横飞地骂道，“惊了本少爷的马，你担待得起吗？”

他身后的几个豪奴立刻围了上来，个个面带凶相，撸起袖子，准备动手。

沈青垂下眼睑，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芒。

他扶稳了惊魂未定的老妇人，将她轻轻推向安全的人群，然后才转向王霸天，微微躬身，语气是一贯的温和，甚至带着几分怯懦：“在下无意冲撞公子，实是被人流所挤，还请公子恕罪。”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配上那身寒酸的衣着和背后那不起眼的书篓、断剑，活脱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任人拿捏的落魄书生。

王霸天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目光在他腰间的断剑上停留了一瞬，嗤笑一声：“呵，还带着家伙？

就你这德行，也学人佩剑？

怕是连只鸡都杀不了吧！”

周围的豪奴们发出一阵哄笑。

沈青的指尖在断剑剑柄的“悔”字上轻轻划过，面色平静无波，再次拱手：“公子说笑了，此乃家传旧物，防身尚且不足，只是留个念想。”

“念想？”

王霸天撇撇嘴，失了兴趣，跟这种穷酸计较，没得降了自己的身份。

他冷哼一声，“滚远点！

别再让本少爷看见你！

碍眼的东西！”

说完，他一抖缰绳，带着爪牙们继续策马而去，留下街面一片狼藉和惊魂未定的人群。

沈青默默地退到街边，看着那飞扬跋扈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手臂被鞭风扫过的地方，传来一丝火辣辣的微痛。

他低头看了看袖口的灰痕，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周围有人对他投来同情或庆幸的目光，也有人低声议论着王霸天的恶行，但很快，街市又恢复了之前的喧闹，仿佛刚才的冲突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世道便是如此。

沈青拉了拉头上的斗笠，遮住更多的面容，继续向前走去。

当务之急，是找个能落脚，又能探听消息的地方。

他的目光掠过街边的店铺，最后落在前方不远处，一面绣着“镇远镖局”字样的旗幡上。

镖局，南来北往，消息最为灵通。

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朝着那旗幡的方向，一步步走去，青衫背影在濛濛细雨和繁华街景中，显得格外孤寂而平凡。

唯有腰间那柄被灰布包裹的断剑，在偶尔的移动间，勾勒出坚硬而冰冷的轮廓。

青州城的风，似乎因他的到来，悄然转凉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