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口正屋的八仙桌上摆着个粗陶茶海,滚烫的开水从紫陶壶里注进去,腾起的白雾裹着普洱的陈香,漫过桌角那本摊开的账册——纸页发黄发脆,边角被无数次翻动磨得卷了边,上面用毛笔写的字迹却依旧工整,一笔一画都透着老派的规矩。
黎琛坐在八仙桌主位的酸枝木椅上,后背挺得笔首,却不显僵硬。
他左手食指和中指夹着根象牙烟杆,烟杆头雕着个小小的“和”字,是和联胜立堂时的老物件,木柄被他攥了二十多年,包浆厚得发亮,泛着温润的琥珀色。
烟锅里的烟丝是刚填的,他没点,只时不时用指腹摩挲着烟杆头,目光落在账册上,眼神沉得像茶海里的普洱。
“坐馆,雷哥来了。”
门口的小弟掀开门帘,声音压得低低的。
黎琛没抬头,只“嗯”了一声,烟杆在桌沿轻轻磕了一下——不是用力敲,就那么不轻不重地一下,桌面却像是震了震,连茶海里的水纹都晃了晃。
雷彪推门进来的时候,带着股风。
他穿了件黑色对襟短打,袖口卷到肘弯,露出小臂上盘着的青龙刺青,走路时肩背绷得紧,脚步踩得重,像是要把堂口的青石板地踩出坑来。
他没像其他小弟那样规规矩矩喊“坐馆”,只把手里的牛皮纸袋往桌上一放,“哗啦”一声,袋里的东西滑出来——是两包用锡箔纸包着的***,黑褐色的膏体从纸缝里透出来,带着股刺鼻的甜香。
“黎叔,”雷彪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身子往桌前凑了凑,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急切,“这是刚从南洋来的货,纯度比以前的高两成,我托人问了,港大那些学生仔最近正兴这个,说是‘提神’,咱们要是把货散进去,一个月至少能多赚五百块。”
黎琛终于抬了眼。
他的眼尾有些下垂,眼仁是深褐色的,不笑的时候看着有些冷,可此刻眼神里没火,只有点淡淡的沉郁。
他把烟杆举起来,烟杆头的“和”字正对着雷彪,指尖在烟杆上轻轻划了划:“雷彪,你爹是怎么死的,忘了?”
雷彪的身子顿了顿,刚要伸出去够茶碗的手缩了回来。
他的喉结动了动,脸上的急切淡了点,却还是梗着脖子说:“黎叔,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现在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黎琛打断他,声音还是平的,却比刚才沉了些,“三十年前,你爹是抽***抽得家破人亡,最后死在唐楼的楼梯间里,连口棺材都买不起;三十年后,你就要把这东西卖给学生仔?
他们是来读书的,不是来送死的。”
他把烟杆往桌上一放,这次用了点力,“笃”的一声,压过了外面街上的吆喝声。
“和联胜是混江湖的,不是做断子绝孙买卖的。”
黎琛的目光扫过桌上的***,眼神冷了些,“这货,你要么给我退回去,要么就一把火烧了,别让我再看见。”
雷彪的脸涨得通红,从脖子根红到耳朵尖。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都泛了白,语气里带着点不服气:“黎叔,现在港里什么行情您不是不知道?
日军的船在海上晃着,米价一天一个样,兄弟们跟着您吃饭,总不能喝西北风吧?
五百块,能让堂口的兄弟多添两身衣服,多吃几顿肉——我没让兄弟们喝西北风。”
黎琛伸手,翻开桌上的账册,手指在纸页上滑动,停在一行写着“永利米铺,欠银五十元,三月未还”的字迹上。
他用烟杆头指了指那行字,对站在角落的账房先生说:“老陈,让人去永利米铺催催,就说三天之内,要么还钱,要么用米抵,再拖下去,就按规矩办。”
账房先生赶紧点头:“哎,我这就去安排。”
说着,拿起笔在账册旁边画了个小圈,算是做了标记。
雷彪的目光落在账册上,眉头皱得更紧:“黎叔,永利米铺那点钱,顶什么用?
五十块,还不够兄弟们喝两顿酒的。”
“五十块也是规矩。”
黎琛合上账册,手指在封面上拍了拍——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和联胜收支账”五个字,是他刚接坐馆时写的,现在字迹己经有些模糊了,“咱们混江湖,讲的是‘义’字,也讲‘规矩’。
欠账要还,是规矩;不碰***、不害孩子,也是规矩。
没了规矩,和联胜就不是和联胜了,是一群抢钱的土匪。”
他重新拿起烟杆,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哧”地吹亮,凑到烟锅上。
火苗舔着烟丝,冒出淡淡的青烟,他吸了一口,缓缓吐出来,烟圈在他面前散开,模糊了他的表情。
“雷彪,”他的声音透过烟圈传出来,带着点沙哑,“我知道你想赚钱,想让兄弟们过得好,这没错。
但赚钱要走正路,码头的货运、巷口的摊位,咱们能做的生意多着呢,不用盯着***这种脏东西。”
雷彪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他的鞋是新做的黑布鞋,鞋底纳得厚厚的,是他上个月用收保护费的钱买的。
堂口的兄弟们确实过得紧,冬天的时候,有几个小弟连棉衣都没得穿,冻得手都肿了,他看在眼里,心里急——黎叔的规矩他懂,可规矩填不饱肚子,这也是实话。
“我知道了,黎叔。”
过了好一会儿,雷彪才开口,声音低了些,没了刚才的嚣张,“那货我会处理掉,永利米铺的债,我亲自去催。”
黎琛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他吸着烟,目光看向门外——街面上,一个黄包车夫正拉着车跑过,车上坐着个穿西装的洋人,手里拿着手杖,时不时催两句“快点”;巷口的烟摊老板正对着收音机喊“日军又增兵了”,声音飘进堂口,带着点惶惶的调子。
雷彪站起身,拿起桌上的牛皮纸袋,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了一下,回头看了黎琛一眼——黎琛正低着头,用烟杆头在账册上轻轻划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雷彪咬了咬牙,掀开门帘走了出去,门帘落下的瞬间,他听见黎琛在里面说了句:“告诉去催债的兄弟,别太为难铺子里的人,要是真没钱,用米抵也行。”
黎琛没听见雷彪的回应,他只是吸完了最后一口烟,把烟锅在桌沿磕干净,烟灰落在茶海的托盘里,和茶叶渣混在一起。
他重新翻开账册,手指又停在“永利米铺”那一行,心里想着——米铺的老板姓李,听说铺子里有个学徒,是潮汕来的,叫阿满,手挺巧,上次帮堂口修过板凳。
这次催债,别吓着那孩子。
他合上册子,把账册放进桌角的木盒里,锁上。
然后端起桌上的普洱茶,喝了一口——茶己经凉了,味道有点涩,像这眼下的日子,看着平静,底下却藏着说不清的苦。
堂口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街上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透过门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黎琛的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坐在酸枝木椅上,后背依旧挺得笔首,手里握着那根象牙烟杆,烟杆头的“和”字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他知道,这日子怕是快不太平了,和联胜要想守住规矩,守住兄弟们,难。
可再难,有些底线,不能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