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回忆
凌昭。
这个名字像一枚烧红的铜钱,烫进他记忆最深处的灰烬里,猛地激起一片带着痛楚的火星。
八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天色沉晦的傍晚,只是没有硝烟,只有齐家祠堂里冰冷刺骨的香火气。
高大的祖宗牌位沉默地层层压迫下来,烛光摇曳,映着父亲铁青的、毫无表情的脸。
母亲在一旁低低啜泣,被两个婶子强行搀扶着,背过身去。
年仅十岁的齐铁嘴,不,那时他还叫齐桓,穿着一身崭新的卜者青衫,跪在冷硬的蒲团上,膝盖硌得生疼。
他身边,同样跪着的,是只比他早出生一刻钟的凌昭。
凌昭绷着脸,嘴唇抿得死紧,身上是同样崭新的武服,小小的肩背挺得笔首,像一杆宁折不弯的小枪。
族长冰冷的声音在祠堂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砸进他耳膜:“……祖训昭昭,齐家嫡脉双生,一武一卜,星轨互冲,克亲妨族,大凶之兆……不可同檐而居,不可共存于世……今日,凌昭入旁支,更名改姓,远走他乡,非召不得归!
齐桓承袭卜脉,守家业,断妄念……”他听不懂那些“星轨互冲”,他只知道哥哥要走了。
他猛地抓住凌昭的衣袖,手指攥得发白,眼泪滚烫地往下掉:“哥……”凌昭没看他,依旧倔强地盯着那些黑沉沉的牌位,但反手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很紧,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
然后,那只手猛地抽走了。
两个高大的族人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凌昭。
凌昭没有挣扎,被半拖着向外走。
快到门口时,他突然回头,目光穿过昏暗的烛光,精准地找到齐桓的脸。
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浓墨,有愤怒,有不甘,有委屈,最后都沉淀为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
祠堂厚重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最后一点光线,也隔绝了齐桓世界里所有的温度。
从那以后,他只剩齐铁嘴。
算命半生,孤雁一羽。
……“发什么呆?”
带笑的声音将他从冰冷的回忆里拽出。
凌昭的手己经收回,随意地在染血的衣摆上擦了擦,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温情只是错觉。
他环视着狼藉的街道和远处仍在零星星抵抗的乱兵,眉头微皱,那沙场悍将的凌厉气息又回到了他身上。
“不是叙旧的时候。”
他语气干脆,一把拔出钉在墙里的银枪,枪尖震颤,嗡鸣不止,“你的地方?
先进去避避,清剿残敌用不了多久。”
齐铁嘴几乎是本能地侧身,让开通往相馆的门。
喉咙里像堵着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凌昭迈步而入,军靴踏在相馆干净的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血泥印子。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厅堂——古朴的桌椅,墙上的八卦图,案几上散落的铜钱和签筒,一切都透着卜者特有的清冷与秩序。
他扯了扯嘴角,像是评价:“倒是像你的地方。”
齐铁嘴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与这狭小精致的空间格格不入,看着他随手将那杆还在滴血的银枪靠在墙边,染血的枪缨拂过一本摊开的卦书。
外面零星的枪声和呼喝声渐渐稀疏下去,显然是凌昭带来的人控制了局面。
相馆内却陷入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安静。
齐铁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你…怎么会回来?”
凌昭正拿起案几上三枚乾隆通宝,在指间随意把玩,闻言动作一顿。
铜钱在他染血的指缝间翻转,反射出微弱的光。
“听到信儿,长沙要打大仗,城破就在这几日。”
他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寻常事,“想着你大概还窝在这儿算命,就赶来了。”
他放下铜钱,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齐铁嘴脸上,那打量毫不掩饰,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审视,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些什么。
“看来,”他嘴角又勾起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弧度,“没算到自己有血光之灾?”
这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齐铁嘴勉强维持的平静。
祖训的阴影,八年的隔阂,眼前人突如其来的出现和举手投足间的杀伐之气,混杂着幼时模糊却深刻的依赖感,拧成一股混乱的绳索,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脸色白了又青,指尖掐得更深。
“凌昭…哥,”他艰难地吐出这个称呼,“祖训……祖训?”
凌昭打断他,笑声低哑,带着明显的嘲弄,“那玩意儿啊……”他上前一步,逼近齐铁嘴。
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和压迫感扑面而来,齐铁嘴下意识地后退,脊背却抵住了冰冷的墙壁,再无退路。
凌昭抬手,并非触碰,而是撑在了齐铁嘴耳侧的墙上,将他困在这一方天地里。
他微微俯身,盯着齐铁嘴闪烁回避的眼睛,声音压低了,却字字清晰:“我当年被送走,是因为齐家守旧迂腐,怕那双生冲克的无稽之谈。”
“我今日回来,”他顿了顿,目光沉静如寒潭,却底下涌动着某种激烈的东西,“是因为你是我弟。”
“八年前他们没能把我们分开,八年后,谁也别想。”
他的气息拂过齐铁嘴的额发,带着硝烟和鲜血的味道,还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听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