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幅湘裙层层叠叠压在腰间,沉得让她想起父亲书房那摞弹劾奏章。
铜镜里映出丫鬟发颤的手指——那盒掺了珍珠粉的胭脂是今晨才从母亲院里送来的,匣底还压着张字条:"莫辱王氏门楣"。
"小姐,该戴冠了。
"徐静捧来的九翟冠竟比及笄礼那日还要华丽,金丝掐成的飞鸟口中衔着三串东珠,稍一动弹便撞出细碎的响。
鹿妍盯着其中一颗泛青的珠子,忽然想起昨夜父亲那句警告:"今日寿宴,三皇子必会借机拉拢言官。
"马车碾过朱雀街的晨露时,鹿妍透过纱帘看见一队羽林卫正挨个查验贺礼。
礼部尚书郑纶的紫檀礼盒被撬开时,露出里面血玉雕的送子观音——这位丧子不久的老臣,竟在皇后寿辰献上求子法器。
父亲冷笑一声,袖中奏折的硬角划过鹿妍手腕,那是弹劾三皇子门人贪墨河工银的密折。
"跪——"丹凤门前的通传声惊飞檐角铜铃。
鹿妍跟着父亲行三跪九叩大礼时,发觉金砖上密布着细如发丝的裂纹。
这些御窑金砖本该十年一换,如今却像极了皇后日渐衰微的凤权——自从太子早夭,中宫己整整八年未闻婴啼。
"徐御史倒是养了个好女儿。
"皇后声音从九凤屏风后传来,带着几分病中的沙哑。
鹿妍伏地的手指突然触到冰凉之物——竟是半块雕着缠枝莲的玉珏,与父亲那日带回的染血玉珏纹路如出一辙。
起身刹那,她听见环佩叮咚。
三皇子沈怀安斜倚在蟠龙柱旁,雪青蟒袍上金线绣的云纹在晨光中流淌,手里把玩的鎏金球正是那日紫宸殿惊动圣驾的物件。
他眼尾微微上挑的目光扫过鹿妍束得过紧的腰封,忽然轻笑:"徐小姐这身妆扮,倒像是要把自己勒成贺礼。
"鹿妍耳尖瞬间烧了起来。
她今日确实被束腰勒得生疼,母亲派来的嬷嬷甚至用戒尺量过她胸前的弧度,说"贵人最厌狐媚"。
此刻那根檀木戒尺就藏在袖袋里,随她行礼的动作硌着腕骨,提醒着她王氏女的体面。
"殿下谬赞。
"她屈膝行蹲安礼,双手扶左膝的姿势刻意比宫规多停顿半息——这是今晨临时背下的《请安礼制》,徐静说三皇子最厌女子轻浮。
可沈怀安突然俯身,带着松墨香气的指尖掠过她发间,摘下一片不知何时沾上的海棠瓣。
"御花园西府海棠开得正好。
"他将花瓣按在鎏金球上,球体突然展开成玲珑香盒,"可惜徐小姐这般妙人,却要困在寿宴听那帮老头子念贺表。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礼炮轰鸣,惊得鹿妍袖中戒尺啪嗒落地。
沈怀安弯腰拾起戒尺时,拇指抚过尺面"慎独"的刻字,眼底笑意倏然转冷:"王侯将相府的规矩?
"他忽然用戒尺轻挑鹿妍下巴,这个逾矩的动作让附近女官倒吸凉气,"徐小姐可知,上月刑部大牢刚死了个用戒尺逼死婢女的王家小姐?
"鹿妍瞳孔骤缩。
母亲昨日还提起那位表姐入主东宫的传闻,怎会...未及细想,沈怀安己拽着她手腕穿过回廊。
少年皇子掌心有练箭留下的薄茧,摩挲过她腕间时,竟与父亲教导拉弓时的触感惊人相似。
"看。
"沈怀安突然驻足。
前方白玉桥上,大皇子沈德文正将个宫女按在栏杆上,玄色蟒袍下摆己撩到膝间。
鹿妍本能地后退,后背却撞上沈怀安胸膛——他不知何时解下的雪青外袍正笼住她发颤的肩膀,袖口金线刺得她脸颊微痒。
"大哥就这点癖好。
"沈怀安声音贴着耳廓传来,温热里带着几分讥诮,"去年秋猎,他帐里抬出过三个这样的猎物"。
话音刚落,桥头突然传来裂帛声,宫女半幅衣袖己飘落水中。
鹿妍猛地攥紧沈怀安衣袖,却见他从香盒取出一枚银丸,弹指射向三十步外的铜钟。
"铛——"钟鸣惊得沈德文骤然回头。
沈怀安趁机拉着鹿妍隐入假山,黑暗中她清晰听见自己如擂的心跳。
少年皇子突然掐住她下巴,拇指重重擦过她唇上胭脂:"徐小姐现在明白,为何你父亲宁可用禁书教你,也不愿送你去女诫班了?
"山石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沈怀安突然将戒尺塞回她手中,冰凉的金属触感让鹿妍一怔——这哪里还是戒尺,分明是把三寸长的袖剑,剑柄刻着"贞观"二字,正是太宗皇帝赐给谏臣的防身之物。
"寿宴要开始了。
"沈怀安退后两步,又恢复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徐小姐若想谢我,不妨帮我留意...郑尚书今日会献什么戏码。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她腰间玉佩——那正是皇后方才"不慎"遗落的半块玉珏。
重回光明的刹那,鹿妍被突如其来的阳光刺得眯起眼。
凤仪殿前,百官正按品级鱼贯而入。
父亲站在御史行列最前端,背影挺拔如松,可她分明看见他官服后襟有块不自然的隆起——那是今晨她亲手缝进去的《盐铁论》抄本。
"献礼——"司礼监尖利的嗓音中,鹿妍看见郑纶捧着送子观音踉跄出列。
老尚书跪拜时袖口露出截纱布,渗出的血迹在红毯上洇出暗痕。
皇后接过观音像的瞬间,佛像突然裂成两半,滚出颗蜡丸——鹿妍呼吸一滞,那蜡丸封存手法,与父亲书房密格中的军报如出一辙。
"臣妾谢陛下隆恩。
"皇后突然对着空荡荡的龙椅下拜。
满殿哗然中,鹿妍突然读懂了三皇子眼中的警告——那根本不是寿宴,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政治摊牌。
当她目光扫到沈怀安时,少年皇子正把玩着不知何时顺走的她的绢帕,唇畔笑意比御酒还醉人。
宴席过半,鹿妍借口更衣退至偏殿。
月光穿过朱漆窗棂,在地上绘出狰狞的兽形。
她摩挲着袖剑上的刻字,忽然听见窗下传来熟悉的松墨香。
沈怀安的声音混着夜风飘进来:"徐小姐可知,你父亲那本《盐铁论》...是我母妃的嫁妆?
"鹿妍猛地推开窗,却只抓住一片飘落的凤仙花瓣。
远处传来三更鼓声,惊起满庭宿鸟。
她低头看着掌心花瓣上蜿蜒的纹路,忽然想起父亲教导射箭时说过的话:"箭出弦前,需得看清风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