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54号
空气中流动着让人窒息的气味时间过得好慢,好像时间被冻结了。
叫号屏幕上,红色的数字不紧不慢地跳动着:53号。
下一个,就是他们,54号。
赵知韵微微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平放在膝盖的手上。
无名指上那道因常年佩戴戒指而形成的浅白色印痕,此刻清晰得刺眼。
戒指昨天己经取下,放进了一个绒布盒子,锁在了床头柜深处。
身旁的沈述,坐姿依旧挺拔,只是下颌线绷得有些紧,目光落在窗外某棵叶子开始泛黄的银杏树上,看不出情绪。
他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衬衫,是她几年前给他买的,当时他说颜色太素,她却觉得衬得他沉稳。
如今看来,这沉稳里,只剩下了默然。
没有争吵,没有撕扯,甚至没有太多言语。
他们的婚姻走到这一步,像是燃尽的篝火,只剩下一堆冷透的、一触即碎的灰烬。
原因很多,堆积起来,最后轻飘飘的,无非是那句——“性格不合,感情破裂”。
多么标准,又多么苍白的离婚理由。
“54号!
请54号到三号窗口办理!”
机械的女声在略显嘈杂的大厅里响起,清晰地敲打在两人的耳膜上。
赵知韵深吸了一口气,拿起放在身旁的手袋,站起身。
沈述几乎同时起身。
就在他们抬步,准备走向那个即将为他们的婚姻画上句点的窗口时,异变陡生。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灭。
不是寂静,而是一种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
紧接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庞大的困意如同海啸般袭来,淹没了所有意识。
赵知韵只看到沈述猛地转头看向她,眼中闪过一模一样的惊愕,然后,视野便被浓稠的黑暗彻底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赵知韵在一阵强烈的失重感中猛地“惊醒”。
她发现自己漂浮在空中。
不,不是漂浮。
她没有实体,像一缕风,一抹意识。
她“看”到自己和沈述,还有其他几十对同样来办理离婚的夫妻,都保持着昏迷前最后一刻的姿势,凝固在政务服务大厅里,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而他们的“身体”上方,缓缓浮现出一行行半透明的、如同全息投影般的文字:欢迎来到‘婚姻回溯’空间。
规则:你们将以旁观者视角,重温各自婚姻中三个关键节点。
回溯结束后,返回此地,做出最终选择。
选择一:走向三号窗口,解除婚姻关系。
选择二:携手离开,重新开始。
注意:回溯过程中,你们无法改变过去,只能感受。
冰冷的文字不带任何感情,却让赵知韵的灵魂都在震颤。
她下意识地“看”向沈述的方向,发现他那缕意识体也正“看”向她,震惊、茫然、难以置信的情绪,即便没有形体,也清晰地传递过来。
未等他们有任何交流,周围的场景开始如同被打碎的镜片般剥落、重组。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变得真实,明亮的无影灯晃得人睁不开眼。
耳边是监控仪器规律的“滴滴”声,还有压抑的、痛苦的闷哼。
赵知韵“看”到了七年前的自己,躺在产床上,头发被汗水浸透,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嘴唇因为用力而被咬出了血痕。
她死死攥着床单的手,指节泛白。
而年轻的沈述,就站在产床旁,紧紧握着她的另一只手,他的脸色甚至比她还难看,眼眶通红,一遍遍地低声说着:“知韵,加油,坚持住,我在……”赵知韵的灵魂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是她生命中最痛苦也最充满希望的一天,也是他们第一个孩子降临,却又在出生后半小时因先天缺陷匆匆离世的日子。
她看到了自己精疲力竭昏睡过去后,沈述如何踉跄着走出产房,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像个孩子一样蜷缩起来,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
她感受到了他那时铺天盖地的悲痛和无助,那并不仅仅是失去孩子的痛,还有看着她受苦却无能为力的自责与恐惧。
而这些,当年的她,沉浸在自身巨大伤痛中的她,全然未曾察觉。
她只记得他后来的沉默,只以为那是男人不善表达悲伤的方式,甚至在心里隐隐责怪过他的“冷静”和“疏离”。
场景再次切换。
这次是深夜的书房。
窗外是城市的霓虹,窗内是堆积如山的文件和闪烁着复杂曲线图的电脑屏幕。
沈述独自坐在书桌前,手指插在头发里,背影僵硬。
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赵知韵“看”到了他电脑屏幕上,那个反复被打开又关闭的邮件界面——是他创业初期最关键的一个项目,因合作方突然撤资而面临崩盘。
那是他几乎押上全部身家心血的背水一战。
而她当时在做什么?
灵魂状态的赵知韵“看”向卧室。
那时的她,因为失去孩子和随之而来的产后抑郁,刚刚情绪崩溃大哭过一场,好不容易在药物的作用下睡着,眼角还带着泪痕。
她感受到了沈述当时的压力,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让他喘不过气。
他不敢告诉她,怕***到她本就脆弱的情绪,只能一个人扛着,在书房里抽掉一根又一根的烟,试图在绝境中找出一线生机。
而他的沉默和回避,在她当时敏感的心绪里,却被解读成了冷漠和忽视。
原来,他们最艰难的那些年,一首在各自的世界里,孤独地对抗着风雪,却忘了给彼此一个拥抱。
第三个场景,是一个阳光很好的周末午后。
是在他们曾经的家里,那个带有一个小阳台的出租屋。
年轻的赵知韵穿着练功服,正在阳台的把杆上压腿,阳光勾勒着她纤细而充满力量的身影。
她对着屋里正在看书的沈述笑着说:“等我们攒够了钱,我就去考舞团,哪怕做个替补也行……”沈述从书里抬起头,看着她,眼神温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笑了笑,说:“好。”
然后,场景快进。
是赵知韵的母亲生病住院,她医院家里两头跑,疲惫不堪。
是沈述的工作进入上升期,越来越忙。
是生活的琐碎和现实的重量,一点点挤压着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
她最终没有去考舞团。
她把舞鞋收了起来,放在了储物箱的最底层。
那天晚上,沈述应酬很晚回来,看到她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望着窗外发呆。
他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走过去,轻轻抱了抱她。
赵知韵的灵魂感受到了一种尖锐的、迟来了多年的心痛。
她看到了自己当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黯淡,也感受到了沈述那个拥抱里,混杂着愧疚、无奈和同样深重的无力感。
他无法给她支撑起梦想翅膀的天空,这或许比他事业上的失败,更让他感到挫败。
三个场景,如同三把锋利的手术刀,将他们的婚姻层层剖开,露出了内里早己被遗忘的,或是不曾被看见的脉络与病灶。
当一切回溯结束,意识重新被拉回那个凝固的政务服务大厅。
赵知韵“睁开眼”,发现自己和沈述,以及其他所有人,都恢复了意识,依旧保持着昏迷前的姿势站着。
叫号屏幕上,红色的数字依然显示着:54号。
时间,仿佛只过了一瞬。
大厅里的喧嚣重新涌入耳朵,消毒水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着。
沈述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她。
他的眼眶是红的,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震惊、悲痛、恍然、愧疚,以及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悸动。
赵知韵看着他,同样心潮澎湃,那些被回溯强行塞入她感知的,属于沈述的痛苦、压力和沉默的爱意,此刻在她心里剧烈地冲撞着。
他们之间那不足一尺的距离,此刻仿佛充斥着七年婚姻所有的重量。
下一步,是走向那冰冷的三号窗口,还是……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紧紧交缠,谁都没有先动。
第二次选择,此刻才真正开始。
时间,仿佛在政务服务大厅里凝固了。
那声冰冷的“54号”依旧悬在空气中,像一把未曾落下的铡刀。
赵知韵和沈述站在原地,隔着那不足一尺却宛若鸿沟的距离,目光死死绞缠在一起。
回溯空间里经历的一切,如同汹涌的潮水,在他们之间无声地奔腾、冲撞。
产房里的绝望与相握,书房深夜的烟雾与压力,阳台上熄灭的舞蹈梦想与那个充满无力感的拥抱……所有被岁月尘封、被误解扭曲的瞬间,此刻都以最原始、最真实的样貌,摊开在彼此眼前。
沈述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想说什么,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到赵知韵眼中迅速积聚起的水光,看到她微微颤抖的嘴唇,那里面不再只有决绝的冷漠,而是混杂了巨大的震惊、迟来的心痛,以及一种他多年未曾见过的、近乎脆弱的东西。
他想起回溯中看到的,她失去孩子后,背对着他,肩膀无声耸动的背影;想起她收起舞鞋时,指尖在那柔软的缎带上停留的,长长的、颤抖的抚摸。
他一首以为她足够坚强,或者,是他潜意识里希望她足够坚强,以便他能更“理所当然”地去扛起那些所谓的、男人的责任和压力。
他从未想过,他的沉默,他的“独自承担”,在她那里,成了冰冷的墙壁。
赵知韵同样看着沈述。
她看到了他红着的眼眶,那里面不再是疏离和疲惫,而是翻江倒海般的情绪。
她“感受”到了他靠在产房外墙壁上时,那几乎将他击垮的悲痛和自责;感受到了他在书房被烟雾笼罩时,那份不敢与她言说的、怕给她增添负担的沉重;感受到了他答应支持她跳舞,却最终看着她梦想蒙尘时,那份深藏于心的愧疚与无力。
他不是不爱,不是不痛。
他只是用了一种笨拙的、甚至可以说是愚蠢的方式,试图为她撑起一片看似安稳的天空,却忘了问问她,是否需要这种以隔绝风雨也隔绝了彼此体温的方式。
周围开始有细微的骚动。
其他同样经历了回溯的夫妻们,反应各异。
有人猛地抱在一起,失声痛哭;有人怔怔地看着对方,仿佛第一次认识彼此;也有人,在短暂的震动后,眼神变得更加冷漠,甚至带着一丝被窥见不堪后的恼羞成怒,毅然决然地走向了离婚窗口。
人生百态,在此刻显露无疑。
不是所有的真相都能换来谅解,不是所有的回溯都能指向团圆。
有些伤口太深,有些隔阂太久,早己化脓生疮,不是一剂“真相”的猛药就能治愈。
“54号!
54号请抓紧时间到三号窗口办理!”
叫号系统不耐地再次催促,机械的女声打破了大厅里这诡异而凝重的气氛。
这声催促像一根针,刺破了包裹着赵知韵和沈述的、那个由回忆和情绪构成的脆弱气泡。
沈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而沙哑:“知韵……”只是叫了她的名字,后面的话,却堵在喉咙里,千斤重。
赵知韵看着他,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一滴,两滴,迅速连成线。
她不是为自己哭,是为那个在产房里孤独承受剧痛的自己哭,是为那个在深夜里独自崩溃的自己哭,是为那个默默收起舞鞋的自己哭;她也是为他哭,为那个在产房外蜷缩哭泣的男人哭,为那个在书房被压力逼到绝境的青年哭,为那个因为无法实现承诺而满怀愧疚的丈夫哭。
他们都在自己的战场上拼尽了全力,却输给了沟通的错位和自以为是的“为你好”。
她看着沈述向她伸出的手,那只手,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带着一种不确定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是走向那个冰冷的窗口,让这七年的爱恨纠葛彻底成为过去式?
还是,握住这只手,承认那些伤害与误解,也承认那些被忽略的爱与付出,然后,一起面对这片回溯之后、更加真实却也更加破碎的狼藉?
赵知韵的指尖蜷缩了一下,她抬起泪眼,目光越过沈述,似乎想从他身后那扇巨大的玻璃窗外,寻找一个答案。
窗外,秋日阳光正好,银杏叶金灿灿的,随风轻轻摇曳。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最终,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她没有立刻握住他,只是将自己的指尖,轻轻抵在了他微颤的掌心。
一个停顿的、充满犹疑与巨大伤痛的触碰。
但,这是一个开始。
沈述的瞳孔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地,他收拢手指,将那微凉的指尖紧紧攥住。
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不敢置信的狂潮。
他没有拉她离开,她也没有主动迈步。
他们只是站在那里,在政务服务大厅弥漫着消毒水和打印纸气味、回荡着人生悲喜剧的嘈杂空气里,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像两个在暴风雨后终于抓住浮木的溺水者,痛哭失声。
叫号屏幕上的数字,无情地跳到了55号。
他们错过了54号。
但或许,他们抓住了一些比一个号码、一纸证书,更重要的东西。
未来的路依旧模糊,伤痕不会一夜愈合,堆积的问题仍需面对。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经历了那场撕开所有伪装的血肉回溯后,他们选择了暂停,选择了面对,选择了……给彼此,也给自己,一个重新审视和可能的机会。
这不是结局,甚至不是一个明确的和好信号。
这只是一个,在离婚登记处前,狼狈而真实的,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