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在县城西南隅,占地二十余亩,西面以木栅为墙,栅内分西街八巷,茶坊、酒肆、书棚、衣庄,鳞次栉比。
此时天色尚早,雾气未散,瓦脊上凝着白霜,像撒了一层碎盐。
街灯却未熄,灯罩上积尘,火光透出来,昏黄如倦眼。
吴磊便是这瓦市的主人。
他年约五旬,身形瘦削,青布袍洗得发白,却熨得极挺。
腰间悬一只算盘,乌木珠子磨得发亮,走一步响一声,像替他说话。
他站在市口,目光扫过西街,像一把尺,量每一尺人气、每一寸生意。
雾气里忽传来孩童的拍掌声。
“祥符灯,照临川,一灯才起万灯燃;东街瓦子读书声,西街纺车歇又旋……”声音清脆,却带着瓦市特有的油滑,像一把钝刀,割得吴磊耳膜生疼。
他循声望去,只见茶棚外聚着七八个孩童,最大的不过十二三,最小的才六七岁,破衣烂衫,却拍掌合拍,脚下踩着童谣的节奏,像在跳一场无人教的舞。
童谣共五句,每句七字,字句简单,却句句带“灯”,句句带“临川”,句句像一把小钩子,把过往行人的耳朵钩住。
不过片刻,茶棚外便围了十余闲人,有人跟着哼,有人大声叫好,有人掏铜钱,丢给孩子们买糖。
吴磊的脸色沉下来。
他迈步上前,算盘“哗啦”一响,像一把刀出鞘。
“谁教你们唱的?”
孩童们吓了一跳,最大的那个名唤阿郎,硬着头皮答:“自己编的。”
“编?”
吴磊冷笑,“童谣是随便编得的?
灯是随便点的?
临川是随便唱的?”
他连问三句,每问一句,便上前一步,阿郎便后退一步,其余孩子己躲到茶棚柱子后,像一群受惊的小雀。
“瓦市是做生意的地方,不是你们卖嘴的场子。
灯字犯讳,临川犯讳,再唱一句,便送你们去衙门!”
吴磊声音不高,却字字咬得重,像把每个字都钉在地上。
围观的人见他动了真怒,纷纷散去,只剩几个孩子站在原地,脸色发白,嘴唇发颤。
晏殊便在这时走来。
他今日随母亲到瓦市买纸,手里提着半刀黄竹纸,纸角己被风吹得卷翘。
他站在人群外,童谣听得真切,吴磊的斥责令他皱眉。
他上前一步,挡在孩子与吴磊之间,拱手施礼:“吴掌柜,童谣无眼,童言无忌,灯字何讳?
临川何讳?
此地是瓦市,也是民间,民间点灯,民间唱临川,何罪之有?”
声音清朗,却带着稚气,像一把未出鞘的剑,剑锋己露三分。
吴磊低头看晏殊,目光像秤砣,上下打量,见他衣衫虽旧,却整洁,眉眼清秀,气度从容,便知不是寻常童子。
他冷笑一声:“小官人,你读的是圣贤书,却不知世途艰险。
灯字犯‘天火’之忌,临川犯‘地方’之讳,童谣最易蛊惑人心,今日不遏,明日便传妖言。
你护他们,便是护妖言。”
晏殊不卑不亢:“天火之忌,在朝廷;地方之讳,在官府。
民间童子,口无遮拦,只唱心中所见,何蛊惑之有?
吴掌柜若怕,便该先怕人心不平,而非怕童谣。”
吴磊被噎得一怔,算盘珠子“哗啦”一声,竟断了一根线,乌木珠子滚了一地,像撒了一把黑泪。
围观的人又聚回来,有人窃笑,有人低声议论:“这童子好胆色。”
“这不是晏家那神童吗?”
“难怪,难怪。”
阿郎见有人撑腰,胆子又壮了,扯开嗓子,重新唱起童谣:“祥符灯,照临川,一灯才起万灯燃……”其余孩子也跟着唱,声音比先前更大,更齐,更亮,像一把把小刀,把吴磊的脸割得青一阵白一阵。
吴磊弯腰捡算盘珠子,手指发抖,竟捡不起来。
他抬头,见晏殊站在孩子前,像一盏小小的灯,把童谣的光放大,把瓦市的阴影逼退。
锣声三响,瓦市散场。
人群渐渐散去,童谣却未散,像一条无形的线,把人们的耳朵串起来,把人们的心串起来。
吴磊站在空地上,手里攥着断线的算盘,指节发白。
他望着晏殊的背影,望着孩子们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今日不是输给了童子,是输给了灯,输给了童谣,输给了人心。
晏殊带着孩子走出瓦市,夕阳正好,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刚刚点亮的灯芯,一头连在临川,一头伸向远方。
阿郎问:“官人,我们还能唱吗?”
晏殊笑:“能唱,还要唱得更响。
灯不点不亮,谣不唱不传,你们唱一句,临川便亮一分。”
童谣又起,随风飘远,飘过河,飘过城,飘向即将到来的黑夜,像一盏盏未点亮的灯,等待有人去点燃。
吴磊站在瓦市口,望着灯影渐长,忽然觉得,自己今日不是失去了算盘,是失去了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他低头,把断线的算盘珠子一颗一颗捡起,却再也捡不回,那刚刚被童谣点亮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