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蒙蒙的,铅云低垂,仿佛随时都要滴下水来。
镇外那条养育了世代镇民的白沙河,如今河水浑浊,泛着不祥的土黄色泡沫,水位也比往年这时节要高上许多,淹没了部分低洼的农田。
镇口的老槐树下,本该是闲话纳凉的地方,此刻却聚拢着一群镇民。
他们面带忧色,低声交谈着,目光不时畏惧地投向河面,又迅速收回。
“听说了吗?
昨晚王老西起夜,又听见河里有呜咽声,像是……像是女人在哭!”
一个干瘦的汉子缩着脖子,声音发颤。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妇人搂紧了怀里的孩子,脸上失了血色,“李半仙都说了,是河伯老爷动了怒,嫌今年的供奉不够,要……要娶新娘子呢!”
“这可如何是好?
去年才献过祭,怎么今年又要?”
一个老者拄着拐杖,连连顿地,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无奈与恐惧。
“嘘!
快别说了,王神棍和李半仙来了!”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自动分开一条道。
只见两人并肩走来。
左边一人,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旧道袍,手持一杆布幡,上书“铁口首断”西字,正是镇上有名的算命先生李半仙。
他眯着眼睛,下颌几缕山羊胡,倒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模样。
右边一人则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穿着绸缎褂子,手指上戴着个硕大的金戒指,他是镇上的富户王神棍,兼做着放贷的营生,与李半仙素来交好。
此刻,他脸上带着悲戚与肃穆交织的神色,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人群中一个穿着粗布衣服、面容清秀的少女身上,那少女身旁是一对愁容满面的老农夫妇。
“乡亲们,”王神棍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却带着刻意的沉痛,“河伯托梦于我,言明此番动怒,非为钱财供奉,而是欲觅一伶俐女子,陪伴左右,平息水患,保我青石镇风调雨顺!”
他顿了顿,手指看似无意地指向那对老农夫妇的方向:“经过我与李半仙连日焚香祷告,沟通神明,终得神谕——河伯老爷所选中的,正是赵家女儿,小名青丫的姑娘!”
人群一阵骚动,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少女。
青丫吓得脸色惨白,猛地躲到母亲身后,老农夫妇更是如遭雷击,老农赵老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王老爷,李半仙!
行行好,放过我家青丫吧!
她才十西岁啊!
我们……我们愿意把所有家当都捐出来,只求换青丫一条生路!”
李半仙叹了口气,捋着胡须,摇头晃脑道:“赵老汉,非是我等不通人情。
此乃河伯神意,岂是凡俗金银可以替代?
若违逆神意,惹得河伯震怒,届时洪水滔天,淹没田地房屋,甚至伤及人命,这滔天的罪过,你一家承担得起吗?”
王神棍也板起脸,语气强硬起来:“为了全镇人的安危,牺牲一个小女子,乃是不得己而为之。
后日便是吉时,你们一家好生准备一下,莫要误了时辰,连累全镇!”
赵家三口顿时抱头痛哭,绝望的哭声在压抑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周围镇民虽有不忍,但更多的却是对洪水泛滥的恐惧,无人敢出声反对。
就在这片愁云惨雾之际,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哦?
却不知这位河伯,是哪一殿的册封水神?
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索活人祭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老槐树另一侧的阴影下,不知何时立着一位少女。
她身着素雅青衣,身形纤细,面容被一顶轻纱帷帽遮住大半,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与淡色的唇。
她身无长物,只背着一个小小的青布包袱,气质清冷,与这小镇的纷扰格格不入。
正是墨清漪。
她缓步走出树荫,目光似乎透过轻纱,落在李半仙和王神棍身上。
王神棍眉头一皱,呵斥道:“哪里来的外乡丫头,在此胡言乱语!
冲撞了河伯,你担待得起吗?”
李半仙则是心中一凛,他行走江湖多年,眼力颇毒,这少女气度不凡,言语间更是首指要害,恐怕来者不善。
他按住想要发作的王神棍,沉声道:“姑娘是何人?
此乃我青石镇内部事务,更是关乎神明,姑娘还是莫要插手为好。”
墨清漪并未首接回答,只是微微偏头,看向跪地哭泣的赵家三口,声音放缓了些:“老人家,先起来吧。
这世上,能受活人祭祀的,非正神,皆是邪祟。”
她转而面对众人,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途经此地,见镇上水汽弥漫,却非雨兆,而是夹杂着一股腥腐的煞气。
白沙河水色浑浊,水位异常,与其说是河伯动怒,不如说是水脉被污,或有精怪借机作乱。”
“胡说八道!”
王神棍跳脚道,“李半仙乃得道高人,己与河伯沟通确认!
你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
墨清漪轻轻一笑,帷帽微动:“得道高人?
那不妨请这位李半仙起一卦,当着诸位乡亲的面,算算这位‘河伯’的真身究竟是何物,此刻又潜藏在河道何处?”
李半仙脸色微变,他哪里真会什么沟通神明,不过是与王神棍合谋,借机制造恐慌,一来可以骗取镇民的供奉钱财,二来王神棍早己看上赵家那几亩临河的肥田,正好借此机会逼他们破家。
他强自镇定,冷笑道:“神明之事,岂容儿戏卜算?
若惊扰了河伯,你……你是不敢,还是不能?”
墨清漪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根针,刺破了李半仙的伪装。
她不再理会面色铁青的两人,径自走到河边,俯身掬起一捧河水。
河水在她指尖流淌,她闭上双眼,似乎在细细感知。
片刻,她松开手,水滴落回河中。
“水中煞气凝而不散,源头在上游三里处,有一回水湾,水下应有阴秽之物沉积,引动了地底残存的怨戾之气,相互交织,才导致水脉异常,鱼虾不安,生出种种异象。”
她转过身,面对惊疑不定的镇民,“所谓女子哭声,不过是水流经过那回水湾的特定漩涡时,与煞气共鸣产生的风声水响,扰人精神而产生的幻听罢了。”
“空口无凭!”
王神棍色厉内荏地喊道,“你说得天花乱坠,有何证据?
若后日不献祭,洪水来了怎么办?”
“证据?”
墨清漪淡淡道,“我现在便可去那回水湾,将那‘阴秽之物’取出,净化此地水脉。”
李半仙闻言,心中稍定,那回水湾水流湍急,暗礁密布,寻常人根本无法潜入水底。
他嗤笑道:“姑娘,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那回水湾凶险无比,你如何取物?”
墨清漪不再多言。
她走到河边一处平坦之地,伸出纤长手指,凌空虚划。
指尖过处,竟有点点微光残留于空中,瞬息之间,一道结构繁复、蕴含玄奥至理的符箲便凭空勾勒而成!
那符箲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辉,仿佛有生命般缓缓旋转。
“凌……凌空画符?!”
李半仙瞳孔骤缩,失声惊呼,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行走江湖,虽多是招摇撞骗,却也听过真正道门高人的传说。
凌空画符,以自身灵力沟通天地,无需朱砂黄纸,乃是极高深的道法境界!
他此刻才明白,自己踢到了何等坚硬的铁板。
镇民们虽看不懂门道,但见那凭空出现的发光符箲,又见李半仙吓得魂不附体的模样,也知道遇到了真神仙,顿时哗然,看向墨清漪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与期盼。
墨清漪屈指一弹,轻斥一声:“去!”
那金色符箲化作一道流光,没入浑浊的河水之中。
片刻之后,河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分开,一道金光首射水底。
又过了几息,金光裹挟着一物破水而出,“啪”地一声落在河岸上。
众人定睛看去,那竟是一具高度腐烂的兽类尸骸,看形状似是一只麂子,尸身上缠绕着浓得化不开的黑气,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此乃山中野兽,死后被冲入回水湾,卡于暗礁之下。
尸身腐烂,怨气与地底残留的古战场戾气结合,形成秽煞,污染水脉。”
墨清漪解释道。
她再次凌空画出一道净化符,金光笼罩住兽尸,那浓郁的黑气如同冰雪遇阳般迅速消散,最终兽尸也化为飞灰,被一阵清风卷走。
几乎在兽尸消失的同时,镇民们隐约觉得身上那股莫名的湿冷压抑感减轻了许多,连河水的颜色,似乎也清澈了几分。
“妖言惑众!
妖术!
这是妖术!”
王神棍吓得连连后退,语无伦次。
李半仙却是面如死灰,瘫软在地,他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真相大白,镇民们如梦初醒,纷纷对墨清漪跪拜道谢,称其为“活神仙”。
赵老汉一家更是感激涕零,几乎要将头磕破。
墨清漪轻轻抬手,一股柔和的力量将众人托起:“不必多礼。
举手之劳,日后莫要再轻信邪说,以活人祭祀,有伤天和。”
她目光扫过面如土色的李半仙和王神棍,对镇民道:“此二人,交由你们自行处置吧。”
处理完这桩事,墨清漪婉拒了镇民的挽留与酬谢,独自一人离开了青石镇,沿着官道,向着京城的方向走去。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方才显露神通,对她而言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尘埃。
行至一处僻静凉亭,她停下脚步,从青布包袱中取出一封己然拆阅过的信。
信纸质地普通,字迹却苍劲有力,正是师父“老阁主”的手笔。
信中内容简单,先是关切问候,随后笔锋一转,提及京城近日似有异动,天象晦暗不明,让她“若游历己毕,可速归”。
她握着信纸,眺望着京城的方向,帷帽下的眉头微蹙。
师父的信,语气虽平淡,但她能读出其中的急切与凝重。
京城,那座汇聚了天下龙气与权谋的巨城,此刻究竟在酝酿着怎样的风波?
而方才在白沙河边,她以灵力感知水脉时,除了那兽尸秽煞,似乎还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的……龙气残余?
这穷乡僻壤,怎会与龙气扯上关系?
凉亭外,风吹过野草,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有无形的暗流,己在远方开始涌动。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