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生像刚出笼子的小鸟一样,蹦蹦跳跳地走在田埂的石板路上,不时回头张望。
婆婆跟在后面,望着孙子天真无忧的背影,勾起了她对痛苦往事的回忆。
那是深秋一天的傍晚,奔生妈挺着大肚子,坐在簸箕旁边选豆子。
猛然一惊,感觉肚子的隐痛加重了。
她预料,就在这几天,小生命就要降生了。
她吸了一口长气,感觉隐痛己经过去,继续做手上的活儿。
临近点灯时分,突然肚子一阵剧烈地疼痛。
她长长地“哦――”的一声,惊动了大姑。
当大姑跑进奔生妈的卧室,见她躺在床上,脸色发白,额上冒着冷汗。
“大嫂,怎么啦?”
大姑焦急地问道。
“怕是要生了。”
奔生妈有气无力地回答。
大姑用手掀开被盖一看,惊呼道:“破水了!”
她跑出门去,大声地喊:“妈!
大嫂要生了!”
“快去叫王家院子的王妈,她会接生。”
说完又催促一句,“快去!”
大姑赛跑似的冲出院子朝着王家方向跑去。
卧室里的灯亮了。
婆婆望着媳妇疼痛难忍的样子心急如焚,但又佯装镇静地安慰奔生妈:“忍着点,大媳妇,女人都是这样,生下来就好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阵更加剧烈的疼痛,让奔生妈面色苍白,大汗淋漓,前仰后翻,辗转难忍。
大姑和王妈连走带跑、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卧室。
王妈掀开被子,分开奔生妈的两条腿,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回过头,对婆婆轻声地说:“有点麻烦。”
婆婆和大姑站在床边手足无措。
王妈忙叫大姑烧热水去。
“用力!
吹气!”
王妈一个劲地指导着奔生妈。
“啊!
――”奔生妈撕心裂肺地吼叫。
好一阵,看到的不是婴儿的头,而是***。
王妈转过身悄悄地对婆婆说:“糟了,难产;这样的‘立身’胎很是危险!”
听到这句话,犹如千斤重负压在婆婆肩上。
“尽量嘛,保两个。”
她紧锁着眉头,痛苦地思考了一会,“实在不行就保小的。”
婆婆跺着脚,无奈地向王妈央求道。
王妈心领婆婆的良苦用心,点了点头。
大姑站在一旁,听见婆婆痛苦而又残酷的决定,感到震惊、惶恐;在两条生命生死攸关的时刻,感到无助;对婆婆两难的抉择,感到无奈; 对即将产生的结果,感到悲凉。
她深感做女人难, 做一个怀孕的女人更难。
她怨恨老天的不公,把人世间生离死别的痛苦加在女人身上。
她两眼饱含着凄煌的泪水,企盼“***”重开天地,还天下女人公道!
中国古代几千年封建社会,“男尊女卑”观念根深蒂固: 女性不能参加社会活动,只能“男正乎外” ,“女正乎内”,将女性定固在家庭事务中。
经济上,女性没有支配权,更没有继承权,只能依附男性。
教育方面,女性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只能学习家务劳动技能,遵从“三从西德” 。
乡村的普通女性,也要遵从“在家(未嫁)从父。
出门(己嫁)从夫” 的“伦理道德。
受新文化思潮的影响,偏远乡村,少数的开明人士,摒弃迂腐的男尊女卑,提倡女子学书。
奔生家乡不远处的一位读书人,后生无男丁,三个千金均就读新学。
成才之后走向社会,从事当时的现代职业,成为叛经逆道,批判男尊女卑陈腐观念的践行者。
奔生出生的那个年代,人们传宗接代思想普遍存在,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更是看重有无后生。
因为,几千年的传统意识,禁锢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头脑, 认为,只有儿孙才能传承“血脉”,继承家业。
女人,则被看作是繁衍后代的“工具” ,为了求得命根,宁可不惜一个女人的性命――更何况,婆婆的家己经是无男丁之家了。
此种情形并非是一个家庭的悲哀,从一个层面也折射出那个时代,女人在家庭和社会中地位的卑微!
“拿剪刀来!”
王妈主意己经拿定,吩咐婆婆“放在开水里煮一下”。
剪刀拿来了。
只见王妈满手鲜血。
奔生妈嘶声长鸣地惨叫,面无血色地昏了过去。
王妈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哇!”
的一声,一个血肉模糊的小生命来到了人世间。
婆婆忙着清洗婴儿。
王妈独自一人完成后续的事……大姑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醪糟荷包鸡蛋,喜在眉梢地说:“大嫂,吃两个鸡蛋。”
刚走近床前,见奔生妈面色惨白,呆若木鸡,气息奄奄地倒在床头上。
不好了!
被盖、床铺满是鲜血。
乡村接生婆王妈己无计可施!
卧室里像“死”一样的沉寂,只听见隔壁婴儿的啼哭声,一种不祥之兆即将到来。
或许是婴儿的哭声,唤醒了昏迷中的奔生妈。
她痛苦地挣扎着,睁开眼睛,上气不接下气艰难地问道:“我……的……孩子?”
婆婆抱着包裹好了的婴儿,送到奔生妈面前安慰她说:“好好的,是个儿!”
奔生妈呆滞地扫视了一眼,由于失血过多,再也没有睁开那双绝望的眼睛!
头顶上的屋梁在旋转,脚底下的地在抖颤,凄凉的秋风吹得房顶上的茅草飕飕地响。
婆婆面如泪洗,仰天痛哭:“天啦!
我是在作孽、啊?!”
婆婆痛心疾首地呼唤,大姑悲切地咽呜,“哇!
——”婴儿长长的、惨烈的啼哭,划破了万籁俱寂的夜空。
祖孙三代的哀鸣交混在一起,为一位年仅二十三岁、可怜的母亲送别!
……冬去春来,屋前屋后的果树长出了嫩绿的枝叶,开着鲜艳的小花,红的、白的;田埂上绿茵茵的蚕豆,张着含羞的笑脸;旱地里的油菜,吐出了星星点点金黄色的“爆米花”,簇拥着农舍的西周,构成一幅春天秀色的田园图画。
这天上午,小黄狗冲着院子对面的小路汪汪地叫。
大姑从屋里探出身子,朝远处望去,回头叫了一声:“妈!
对面路上有个‘八字先生’。”
“快叫他过来!”
婆婆生怕错过了送上门来的好机会,急忙吩咐大姑。
大姑走出门外,一边招手,一边高声地喊:“过来!
过来!”
“八字”先生看似天命之年的老者。
消瘦的身子穿着一件青布长衫,头戴一顶牛毡帽;一只手提着一个旧得发黑的藤编篓子,一只手举着一幅红布幡,上面写着“算命、择字、取名……”黑色大字。
大姑早己为他准备好了板凳。
先生正想发问,婆婆抱着奔生从屋里出来,十分客气地问候道:“先生难得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走累了吧?”
“不累,不累!”
然后慢條斯理地,从篓子里拿出一夲旧得发黄,有点破损的小册子,温文尔雅地问:“请问有何贵干?”
先生的话有些文雅,大姑便在一旁给婆婆当“翻譯”。
“请先生给我家小孙子取个名儿。”
婆婆指着抱在手上的奔生答道。
“多大了?”
“半岁多了。”
停了一会,婆婆叹息地说,“唉!
这孩子命苦,生下来的当天,他妈大出血,丢下他就‘走’了。”
“真是命苦啊!”
又是一声叹息。
“哦,‘克’母。”
先生点了点头。
又问:“生辰……”“去年九月初十生的。”
婆婆回忆了一会答道。
“时辰?”
“天刚黑的时候。”
婆婆望了一下天空。
“人进为‘酉’,酉时。”
先生掐了掐指头,眯着双眼沉思了片刻,抬起头,自言自语地念着:“‘一尺零五寸,娘死儿奔生’,那就叫‘奔生’吧。”
婆婆给了先生两个铜板。
他揣在怀里,站起身来連連点头向她道谢,拾起行囊上路。
婆婆踱步地走着,沉思着……荷塘里长出了嫩绿的荷叶,偶尔还听见蝈蝈的叫声。
奔生蹲在田埂上,手里拿着一根猫儿草正在逗一只小蝈蝈,逗来逗去,怎么也不上钩。
他灰心地把诱铒扔进塘里,站起身来,见婆婆离他很远,大声地喊:“婆——婆——走快一点!”
奔生的呼喊,打断了婆婆对往事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