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刚过,堡内的灯火就灭得差不多了,只有东门的哨塔上还挂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透过破灯罩,在雪地上洒下一团摇晃的光晕。
沈岳蹲在堡墙根的阴影里,手指抠着冻硬的泥土,耳朵仔细听着哨塔上的动静。
风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疼得他缩了缩脖子,怀里的牛角弓硌得肋骨发紧 —— 这弓是父亲沈勇年轻时用的,弓臂是水牛角做的,泛着陈旧的暗红色,弓弦因为常年使用,中间己经磨出了一道细痕。
箭囊里插着五支铁镞箭,箭杆是杨木的,箭头是父亲当年亲手磨的,虽然算不上锋利,却比卫所发的那些锈迹斑斑的箭管用得多。
他等这晚等了三天。
自从第一天领了掺沙子的六斗粮,沈岳就知道,靠卫所的粮根本不够养活母亲和弟弟小石头。
母亲的咳嗽病入冬后就没好利索,每天只能喝两碗稀粥,颧骨都陷了下去;小石头才十二岁,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却连顿饱饭都吃不上,上次回家,沈岳看见他偷偷啃树皮,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
哨塔上的守卫打了个哈欠,声音顺着风飘下来,带着酒气 —— 这几天周千户克扣粮饷,守卫们也没心思站岗,大多时候要么喝酒,要么缩在哨塔里睡觉。
沈岳抓住机会,猫着腰绕到堡墙的一处坍塌缺口旁。
这缺口是上个月后金游骑袭扰时撞出来的,周泰只让人用几根木头挡了挡,根本没修。
沈岳手脚并用,踩着冻硬的泥土往上爬,积雪顺着衣领滑进去,凉得他打了个寒颤。
翻过堡墙,外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没膝的积雪把田埂、小路都盖得严严实实。
沈岳把牛角弓背在背上,箭囊斜挎在腰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燕山脚下走。
雪地里走路费力气,没走多远,他的棉鞋就湿透了,冻得脚趾发麻,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
他记得父亲说过,冬天的野兔会躲在背风的土坡下,或者钻进厚厚的灌木丛里取暖。
沈岳绕到一处朝南的土坡,蹲在雪地里,把自己藏在一丛枯萎的酸枣树后面。
风从北边刮过来,带着燕山的寒气,他把双手拢在袖筒里,哈了口气,白汽刚冒出来就被风吹散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雪地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沈岳的脚己经冻得失去了知觉,他悄悄活动了一下脚踝,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忽然,他听见一阵轻微的 “簌簌” 声,从土坡东侧的灌木丛里传来 —— 是野兔在扒雪找草籽!
沈岳立刻屏住呼吸,慢慢取下背上的牛角弓,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
他左手持弓,右手拉弦,手臂肌肉紧绷着 —— 这弓父亲当年能拉满,沈岳现在还差点劲,只能拉到七分满。
他眯起眼睛,瞄准灌木丛里那团灰褐色的影子,手指一松,箭 “嗖” 地射了出去。
“噗” 的一声,箭尖扎进了野兔的后腿。
野兔尖叫一声,挣扎着想要逃跑,却因为腿伤,跑了没两步就摔倒在雪地里。
沈岳连忙冲过去,按住野兔的身子,从腰间拔出短刀,割断了它的喉咙。
温热的血溅在雪地上,很快就冻成了暗红色的冰碴。
沈岳把野兔提起来,掂了掂,约莫有两斤重。
他心里松了口气 —— 这只兔子够母亲和小石头吃两顿了,剩下的还能拿到堡里的黑市上换点糙米。
他用草绳把野兔的腿捆好,挂在腰间,转身准备回堡。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哥?
是哥吗?”
沈岳心里一紧,回头一看,只见雪地里跑过来一个瘦小的身影,穿着一件比他还破旧的棉袄,头发上沾着雪粒子,正是弟弟沈小石头。
“小石头?
你怎么来了?”
沈岳赶紧走过去,把弟弟拉到自己身边,摸了摸他的手,冻得像冰块似的,“这么冷的天,娘让你出来的?”
小石头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递给沈岳:“娘说哥在卫所肯定没吃饱,让我给哥送几个窝头。
我等了半天,才趁东门守卫不注意,溜出来的。”
沈岳接过布包,触手是温热的。
他打开布包,里面放着三个黑面窝头,窝头的表面有点粗糙,还沾着几粒麦麸,却是母亲用家里仅存的一点黑面做的 —— 他知道,母亲这几天只喝稀粥,就是为了省下面粉给他们兄弟俩做窝头。
“娘呢?
她吃了吗?”
沈岳的声音有点沙哑。
“娘说她不饿,让哥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小石头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是兔子吗?”
沈岳把野兔举起来,笑着说:“是,哥打了只兔子,回去给你和娘炖肉吃。”
小石头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却又赶紧说:“哥,我不吃,给娘吃吧,娘咳嗽得厉害,吃点肉能好点。”
沈岳心里一暖,揉了揉弟弟的头:“傻小子,咱们一起吃。
快,天太冷了,你赶紧回去,不然娘该担心了。”
他把一个窝头揣进怀里,剩下的两个塞回布包,递给小石头,“这个你带回去,跟娘一起吃。”
“哥不吃吗?”
小石头不肯接。
“哥这里还有,你看。”
沈岳拍了拍怀里的窝头,“快回去,路上小心点,别让人看见了。”
小石头点点头,接过布包,又叮嘱了一句:“哥也早点回去,外面有坏人。”
说完,他转身跑进雪地里,瘦小的身影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通往村子的路上。
沈岳望着弟弟的背影,攥紧了怀里的窝头。
窝头的温度透过粗布衣服传过来,暖得他心里发烫。
他知道,在这乱世里,家人就是他唯一的念想,为了母亲和小石头,他必须好好活着,哪怕再苦再难。
沈岳转身往宁远堡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
怀里的野兔沉甸甸的,怀里的窝头暖乎乎的,他甚至开始盘算,回去后把野兔处理干净,偷偷在营房后面的小灶上炖点肉汤,明天给母亲送过去 —— 营房的小灶是老兵们偷偷用的,只要不被周泰和王三发现,应该没问题。
就在他快走到堡墙缺口时,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微弱的咳嗽声。
沈岳停下脚步,顺着声音望去,只见离堡墙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破旧的土地庙。
庙的屋顶塌了一半,露出里面的横梁,庙门早就没了,只有几扇破窗户在风中摇晃。
咳嗽声就是从那座破庙里传出来的。
沈岳心里好奇,又有点警惕 —— 这荒郊野外的,破庙里怎么会有人?
他握紧腰间的短刀,悄悄绕到破庙旁边,从窗户的破洞里往里看。
只见破庙里蜷缩着十几个人,大多穿着破烂的衣服,有的盖着稻草,有的甚至只能靠在一起取暖。
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干草,雪从屋顶的破洞里漏下来,落在干草上,融化成水,把干草浸湿了。
角落里,一个老婆婆正咳嗽着,旁边一个年轻女子抱着一个孩子,孩子冻得哇哇大哭,女子却只能不停地给孩子裹紧破衣服,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
“唉,这日子没法过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他裹着一件露出棉絮的棉袄,坐在角落里,“上周后金的游骑把西村落给抢了,杀了十几个人,房子也烧了,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却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
“是啊,宁远堡又不让我们进去,说我们是流民,怕我们抢粮……” 另一个中年汉子叹了口气,他的胳膊上缠着破布,里面似乎还在流血,“我们只是想找口饭吃,怎么就这么难?”
“听说后金的游骑还在附近转悠,说不定哪天就来这里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这老的老,小的小,要是被他们抓住,可怎么办啊?”
破庙里的人都沉默了,只有孩子的哭声和老婆婆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沈岳站在窗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
他想起白天老兵说的 “后金游骑常走堡西岔路”,想起刚才老头说的 “西村落被抢”,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 —— 后金的威胁不是说说而己,他们就在宁远堡附近,随时可能再来袭扰。
而堡里的周泰只顾着克扣粮饷,根本不管百姓的死活,甚至不让流民入堡,任由他们在外面冻死、饿死,或者被后金的游骑杀害。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怀里的窝头还是暖的,可他却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他知道,光靠自己打猎养活家人是不够的,只要后金还在,只要卫所还这么***,他和家人,还有这些流民,就永远没有安稳日子过。
沈岳悄悄离开破庙,往堡墙缺口走去。
雪还在下,落在他的肩膀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
他抬头望了望宁远堡的方向,堡墙上的油灯依旧昏黄,却像是在黑暗中摇摇欲坠的一点希望。
他摸了摸怀里的牛角弓,又摸了摸怀里的窝头,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不管有多难,他都要守住家人,守住这一点点希望。
而且,他要多留意后金的消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只知道隐忍 —— 在这乱世里,只有自己变强,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沈岳翻过堡墙,悄悄回到营房。
其他士兵都己经睡熟了,打着响亮的呼噜。
他把野兔藏在床底下的草堆里,又把怀里的窝头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窝头有点硬,带着淡淡的麦香,是家的味道。
他慢慢嚼着窝头,心里却想着破庙里那些流民的模样,想着西村落被抢的惨状,想着后金游骑的威胁。
这一夜,沈岳睡得很轻,脑子里反复琢磨着:下次再出去打猎,一定要多留意堡外的动静,尤其是后金游骑的踪迹。
天快亮的时候,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梦里,他梦见母亲的咳嗽好了,小石头吃上了饱饭,宁远堡外再也没有流民,也没有后金的游骑,到处都是绿油油的庄稼,一片太平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