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李无涯蜷缩在崖壁凹陷处,掌心紧攥着一柄生锈短剑。
剑柄处模糊的“王”字刻痕早己被磨得发亮,像一道结痂的旧伤——这是养父江晏临终前塞进他手里的唯一遗物。
“这剑是你父亲留下的。”
十年前那个雪夜,江晏捂着胸前喷涌的血窟窿说出这句话时,契丹人的马蹄声正碾碎村口的薄冰。
可李无涯至今不知“父亲”是谁。
村中老人偶尔醉酒后念叨“天泉关来的将军”,却总在寒姨冷厉的目光中噤声。
此刻他摩挲着剑脊上的裂纹,仿佛能触到某种蛰伏的血脉。
崖下呼啸的北风里,又传来梦中熟悉的铁骑嘶鸣,混杂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带他走!”
他猛地起身,短剑“当啷”撞上岩壁。
几片积雪簌簌坠落,露出崖底蜿蜒的冰河。
那是清河村的命脉,冬日封冻时宛如一条玉带,此刻却被暮色染成暗红。
李无涯眯起眼——冰面上一串蹄印突兀地延伸向村落,前窄后宽,像是马蹄裹了草毡。
“契丹探子……”少年喉头发紧。
三日前寒姨熬药时曾提过,辽人轻骑惯用此法消音潜行。
他贴着崖壁向下攀去,靴底碾碎的冰碴刺入掌心也浑然不觉。
若真如村中传言,父亲是战死沙场的抗辽名将,这些蹄印或许藏着身世线索。
冰河对岸的将军祠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残破的祠庙早己无人祭扫,半截断碑斜插雪地,碑上“燕北盟”三字被苔藓啃噬得支离破碎。
李无涯猫腰钻进祠门,神龛中斑驳的木像甲胄残缺,面容模糊,却让他莫名心悸。
十年前江晏带他逃至清河村时,第一夜便宿在此处。
那夜祠外也有蹄声逼近,养父以剑划地,在蒲团西周洒满药粉。
“此物名‘离魂香’,辽人猎犬嗅之即毙。”
而今药香散尽,唯有腐木气息弥漫。
李无涯跪在积灰的蒲团上,指尖抚过木像腰间断裂的佩剑:“王清将军若在天有灵,可否告诉我……”寒风突然卷开祠门,雪片如刀扑进殿内。
一道黑影从檐角掠过,檐铃“叮当”乱响。
李无涯反手掷出短剑,却只钉住一片翻飞的狼毛大氅残角。
“狼裘……果然是辽人!”
他追出祠外,雪地上蹄印己延伸至村西活人医馆方向。
那医馆专收面目溃烂的流民,寒姨每月都会送去秘制药膏。
李无涯曾窥见馆主薛神医剜取病患面皮,却被寒姨厉声喝止:“医家秘术,岂容稚子窥探!”
此刻想来,那“秘术”或许与辽人有关。
风雪更急。
李无涯绕道攀上医馆后墙,却见馆内灯火通明。
十余匹战马拴在院中,马鞍镫上皆刻狼头纹——正是辽军精锐“夜枭骑”的标识!
他伏在墙头,目睹薛神医将一卷人皮递给黑袍客:“百张***脸己备齐,三日后混入开封。”
“千金换脸术果真名不虚传。”
黑袍客的声音如砾石摩擦,“无相皇大人会记你一功。”
薛神医谄笑躬身,脖颈突然青筋暴起——一柄短剑自其后心贯出!
李无涯怔在原地,手中仅剩剑鞘。
方才惊怒之下竟将唯一武器掷出,而此刻薛神医的尸体正缓缓倒下,露出墙头少年苍白的面容。
“逮到小老鼠了。”
黑袍客掀开兜帽,面具上狰狞的狼牙泛着绿光。
他指尖弹出一枚铜铃,***尖锐如鬼泣。
院中战马齐声嘶鸣,铁蹄踏碎积雪包抄而来。
李无涯纵身跃下高墙,落地时右踝传来剧痛。
十年前江晏为救他身中十七箭的画面倏然浮现——养父血染的白衣、坠崖前嘶吼的“活下去”,与此刻身后迫近的铁蹄重叠成血色旋涡。
他瘸着腿冲进村口不羡仙客栈,撞翻的酒坛惊醒了柜台后的寒姨。
“你又去作死!”
寒姨揪住他衣领甩向地窖,自己却迎向追兵。
李无涯透过砖缝窥见她的侧脸——灶火映亮左颊,右脸却浸在阴影里——突然想起薛神医死前瞪圆的双眼:“玉面罗刹……竟藏在……”寒姨指尖银光连闪,冲在最前的辽骑喉间绽出血花。
但她终究寡不敌众,被黑袍客的铁链缠住腰腹掼向石磨。
磨盘崩裂的刹那,李无涯听见自己血脉中炸开十六声剑鸣。
那锈迹斑斑的短剑竟自行震颤起来,剑柄“王”字迸出血色光芒。
他鬼使神差地握住剑锋,掌心割裂的鲜血浸透锈迹,一道苍茫剑意自天灵贯入——燕云十六剑第一式,风卷残雪。
剑光如银龙破空,黑袍客面具应声而裂。
李无涯在血色中看清那张脸:竟与寒姨右脸的溃烂疤痕一模一样!
“无相皇的傀儡……”寒姨呕着血嘶喊,“去雁鸣塔……悬剑令……”风雪吞没了尾音。
李无涯抱着昏迷的寒姨跌入地窖密道,短剑上的血痕渐次黯淡。
他知道,这夜之后,自己再不是清河村中擦拭锈剑的懵懂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