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子冷,不是普通的冷,是带着霉味和绝望的阴冷,顺着骨头缝往里钻。
她费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蛛网密布的房梁和灰败的帐子,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板床,盖着的薄被几乎感觉不到暖意。
脑袋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浆糊,又像是被针扎似的疼。
两股截然不同的记忆疯狂交织、对撞,差点让她又晕过去。
一股记忆属于一个叫杨珞瑶的十七岁少女,当朝工部侍郎杨明远的庶女。
因父亲在朝中站错了队,受了牵连,刚入宫就被打发到了这处比冷宫好不了多少的僻静宫殿,封了个最低等的采女。
小姑娘性子怯懦,一场风寒下来,没熬过去,就这么香消玉殒。
另一股记忆,则属于一个二十八岁的现代灵魂。
她是法学院的高材生,刚在法庭上为一件大案做完精彩辩护,却因连续熬夜,猝死在了休息室里。
过了不知道多久,脑中的风暴才渐渐平息。
“我……穿越了?”
现代杨珞瑶,不,现在应该就是这个时空的杨珞瑶了,她撑着虚弱的身子坐起来,看着自己细嫩却布满冻疮的手,心里五味杂陈。
堂堂法学院精英,竟成了深宫底层的小可怜?
“采女,您醒了!”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宫装的小宫女端着个破碗进来,见她坐起,脸上露出一丝惊喜,连忙上前,“您都昏睡一天了,快喝点热水吧。”
记忆告诉她,这是原身的贴身宫女,叫锦书,性子跟原主一样软,主仆俩在这地方没少受欺负。
杨珞瑶接过碗,入手冰凉,哪里是热水,顶多算是不扎嘴的凉水。
她没说什么,抿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更加清醒。
“锦书,今日的份例,领了吗?”
她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里带着一种锦书从未听过的平静。
锦书眼神一黯,支支吾吾:“去、去领了……只是……只是又被克扣了,是吗?”
杨珞瑶接过她的话。
记忆里,这几乎是常态。
负责发放她们这些低位嫔妃用度的太监李德全,就是个看人下菜碟的东西。
锦书红着眼圈点头:“炭只有说好的一半,还是些呛人的烟炭。
茶叶碎得跟渣子似的,米也是陈米……”正说着,门外就响起一个尖细又带着几分得意的声音。
“杨采女,在屋里头吗?
杂家来给您送‘好东西’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藏青色太监服,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正是李德全。
他连基本的通报和行礼都省了,三角眼在屋里扫了一圈,满是嫌弃,最后落在杨珞瑶身上。
“哟,采女您可算醒了。
身子骨弱,就好好将养着。”
他假惺惺地说着,把手里的一个小布包随意往桌上一扔,“喏,这是您这个月的月例银子,可收好了。”
那布包瘪瘪的,一看就知道分量不足。
杨珞瑶没动,只是抬眼看着他,目光平静无波,却让李德全莫名地心里一毛。
这杨采女,怎么感觉跟以前不一样了?
那眼神,不像是个怯懦小姑娘,倒像是……像是能看透人心。
“有劳李公公了。”
杨珞瑶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字字清晰,“只是,按照《内务府则例》第七章第五款,采女位份,每月月例银子应为足银五两。
我入宫尚不足月,按例也应发放整月。
请问公公,这包里,是五两吗?”
李德全一愣,他欺负人惯了,还是头一次有人跟他掰扯则例!
他脸色一沉:“杨采女,您这是什么意思?
怀疑杂家贪了你的银子不成?
这宫里上下打点,哪处不要花钱?
能到你手里这些,就不错了!”
若是原主,怕是早就被吓住了。
但现在的杨珞瑶,前世在法庭上什么场面没见过,岂会怕一个太监的虚张声势?
她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不是欢喜,而是带着一种掌握局势的冷静。
“公公言重了。
我并非怀疑,只是按规矩办事。”
她不紧不慢地说,“则例白纸黑字写着,五两就是五两。
若是宫中用度紧张,内务府下了明文规定要削减用度,我自然无话可说。
若是没有……”她顿了顿,目光如锥子般钉在李德全脸上:“那就是公公您,坏了规矩。”
李德全被她看得心里发虚,强撑着道:“你、你少拿则例吓唬人!
在这地方,杂家说的话就是规矩!”
“哦?”
杨珞瑶微微挑眉,“原来李公公的地位,己经高到可以无视内务府定下的宫规了?
这话,若是传到内务府总管高公公耳朵里,不知他会作何想?
或者,我们去皇后娘娘面前评评理,看看这后宫,到底是按祖宗定下的规矩办,还是按您李公公的心意来?”
她一句狠话没有,甚至语气都很平和,但每一句都砸在李德全最害怕的地方。
内务府总管高公公最重规矩,皇后娘娘执掌凤印,更是强调宫规森严。
他一个底层管事太监,克扣点油水大家心照不宣,但若真被捅到明面上,他就是那个被推出去顶罪的倒霉蛋!
李德全的脸色瞬间变了,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脱胎换骨的少女,她怎么能把宫规背得这么熟?
怎么能这么冷静?
“你……你……”他指着杨珞瑶,手指都有些发抖。
杨珞瑶却不再看他,对旁边的锦书吩咐道:“锦书,去,把则例找出来,翻到第七章第五款,请李公公好好看看。
若是李公公不识字,你就念给他听。”
锦书早就惊呆了,闻言下意识就要去找那本几乎被翻烂的则例。
“不、不用了!”
李德全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是杂家记错了!
记错了!
采女您的月例,是足额五两,一分不少!”
他慌忙从自己袖袋里掏出另一块银子,哆哆嗦嗦地补上,连同桌上那小布包一起,恭恭敬敬地放到杨珞瑶面前。
“您点点,您点点……绝对是五两!”
杨珞瑶瞥了一眼,淡淡道:“有劳公公了。
以后我这儿的份例,无论是银钱、吃食还是用度,都按规矩来便是。
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优点,就是记性还不错,尤其爱较真这白纸黑字的规矩。”
“是是是,一定按规矩,一定按规矩!”
李德全点头哈腰,哪里还有刚才的嚣张,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李德全狼狈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锦书激动得差点哭出来:“采女!
您、您太厉害了!
他以后肯定不敢再欺负我们了!”
杨珞瑶却没什么喜色,只是默默将那块银子收好。
厉害吗?
不过是利用规则打了一场小小的自卫战而己。
在这吃人的深宫,今日能靠规则逼退一个小太监,明日呢?
后日呢?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方被宫墙切割得西西方方的、灰蒙蒙的天空。
这具身体还很虚弱,处境依旧艰难,但她的大脑己经彻底冷静下来。
前世学的法律条文,辩论技巧,证据规则,逻辑思维,就是她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最大本钱。
恩宠会消失,权力会更迭,唯有规则,是相对恒定的东西。
既然到了这里,她就要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活下去。
锦书还在为刚刚的胜利欢欣鼓舞,却听见自家采女用一种近乎冷静的语气低声说道:“去打听打听,这宫里,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尤其是……跟人命有关的。”
锦书一愣,不解地看着她。
杨珞瑶没有解释。
就在刚才李德全离开时,那个一首照顾她们、沉默寡言的老太监福顺,在门外扫洒,与她目光交汇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那口型,分明是——小心,有人要对你下手。
是谁?
为什么?
她这个无宠无势的冷宫采女,碍了谁的眼?
看来,这潭死水,远比她想象的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