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一根麻绳，勒死了我们县的首富。现在，我来派出所自首。今天早上，天刚蒙蒙亮，
我就走进了镇上的派出所。值班的是个小年轻，以前好像也是我们乡中学毕业的，算起来，
我也能叫他一声学生。他正趴在桌子上打盹，听见脚步声，迷迷糊糊抬起头，看见是我，
赶紧揉了揉眼睛。“赵老师？您这么早来……是有什么事吗？”他站起来，还挺客气。
我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像一口枯井，又冷又静。我说：“我杀人了。
”他愣住了，随即脸上挤出一点笑，好像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赵老师，您可真会开玩笑！
您这大好人，连只鸡都舍不得杀吧？您说您杀了谁啊？”“李耀东。”我一字一顿，
说得清清楚楚，“我用一根麻绳，把他勒死在他家那个大别墅的书房里了。
”小警察脸上的笑瞬间就冻住了，眼睛瞪得溜圆，好像听到了鬼故事。李耀东这个名字，
在我们县里，比县太爷还响。他是首富，是企业家，是电视里的常客，
是能让我们这个小地方在省里都挂上号的人物。“李……李总？”他结巴起来，
声音都变了调，“赵老师，您可不敢乱说啊！这……这怎么可能！”“我没乱说。
”我的语气还是那么平，像在说今天早饭吃了什么，“绳子我用完，
扔他家后院那个景观湖里了。你们现在去找，兴许还能捞上来。”这时候，里屋的门开了，
王所长走了出来。他是我早些年教过的学生，为人正派，就是有时候有点认死理。
他皱着眉头问：“吵吵什么呢？”小警察赶紧凑过去，压低声音急急地汇报，
一边说还一边用眼睛瞟我。王所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他几步走到我面前，
上下下地打量我，好像要从我身上看出点什么不一样来。“赵老师，”他声音沉沉的，
带着不敢置信，“您刚才说的话，是真的？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我点了点头。“为什么？
”他猛地提高了声音，手都在抖，“您到底是为什么啊！
李耀东他……他不是您最有出息的学生吗？他给学校捐了那么多钱，帮了那么多贫困户，
县里谁不说他是大善人！您是老糊涂了吗？！”办公室里其他的警察也都围了过来，
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像是看着一个怪物。是啊，我，赵建军，一个七十六岁的老头子，
一辈子在乡下教书，穷得叮当响，连只鸡都没杀过，现在却跑来说，
我用绳子勒死了本县最有钱有势的人。这换成谁，谁能信？谁又能想得通？
我看着王所长那张因为激动和困惑而涨红的脸，看着周围那一张张写满了“不可能”的脸，
慢慢地开了口。“因为，”我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的嘈杂声都停了下来，“他是我这辈子，
唯一一个没教好的学生。”我顿了顿，迎上他们更加迷惑的目光，补上了最后一句。
“我没能把他教成一个人。”这话说完，屋子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粗重的呼吸声。
王所长死死盯着我，好像第一次认识我这个人。他终于挥了挥手，
声音带着一种疲惫和决绝：“把赵老师……请到里面去。立刻组织人手，去李耀东家！
”当那副冰凉的手铐“咔哒”一声锁在我手腕上的时候，
我听到身后有人在小声嘀咕：“疯了……赵老师肯定是疯了……”我没说话，
只是顺从地跟着警察往里走。疯了吗？也许吧。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没疯。
我只是用了整整三十年，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然后亲手为我这失败的一生，
画上了一个句号。三十年前，我的老婆秀娟生了重病，躺在家里炕上，等着钱救命。
我求爷爷告奶奶，借遍了全村，才凑了一小卷皱巴巴的票子，揣在怀里，像揣着一团火。
那天晚上，我把秀娟一个人留在家里，想着第二天一早就送她去县医院。就是那个晚上，
李耀东，那时候他才十五岁，带着几个半大的小子，摸进了我家。他们是想偷点东西，
可能看见我白天好像揣了钱。秀娟被惊醒了，她认出是李耀东，就苦苦哀求他，
说那是救命的钱，不能拿。李耀东慌了，他怕秀娟喊人，就用力推了她一把。秀娟那么瘦弱，
哪里经得起他这一推？她的后脑勺，直接磕在了炕沿上。等我回来，
看见的是撒了一地的桃酥——那是我买给秀娟，
想让她就着药吃的——还有她早就冰凉的身体。那卷救命钱，还好端端地揣在我怀里，
一分没少。可秀娟没了。李耀东因为他们年纪小，没蹲几年大牢就出来了。我恨，
我恨不得拿刀剁了他。我躺在床上，三天三夜没合眼，脑子里全是秀娟的样子。
可到了第四天，我爬起来了。我看着镜子里那个鬼一样的自己，问自己：赵建军，
你杀了李耀东，秀娟就能活过来吗？你除了把自己也搭进去，还能得到什么？而且，
我看着李耀东从少管所出来时那双又浑又狠的眼睛，我忽然明白了。如果没人管他，
他这辈子就真的毁了，还会毁了别人。一个疯狂的念头，就在那时候钻进了我的脑子。
他们不是没人教，走了歪路吗？行。那我这个老师，就来教。我找到李耀东他们家，
跟他爹妈说，让这孩子跟着我吧，我管着他，教他读书，学做人。所有人都说我疯了，傻了，
仇将恩报。我没理会。我把李耀东，还有当时跟他一起的那几个半大小子，都接到了我身边。
我供他们吃，供他们穿，把我那点微薄的工资全花在他们身上。我教他们认字，算数，
更教他们什么叫对，什么叫错。另外几个孩子，慢慢地被我掰过来了，成了好人，
见了面都恭恭敬敬叫我一声老师。只有李耀东。他比谁都聪明，我教什么，他一学就会。
可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冷的。他表面上听话，可我知道，他心里头那股邪火，从来没灭过。
后来，他长大成人，说要出去闯天下。我给了他路费。他这一走，就是很多年。
再听到他的消息，他已经是县里叱咤风云的李总了。他回来的时候，坐着小轿车，
穿着笔挺的西装，给学校捐钱，给村里修路，是人人巴结的大人物。他也来看我，
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当着众人的面，紧紧握着我的手说：“没有赵老师，
就没有我李耀东的今天！”大家都被感动了，都说我教出了一个好学生。只有我知道，
不是这么回事。每次没外人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就没了。他会像聊家常一样，
跟我说他生意上的事。他说他怎么用计把对手搞得倾家荡产，还说：“老师，
您教的老实巴交，在社会上吃不开。”他说他怎么欺上瞒下，拿到了好项目，
逼得别人无家可归，还说：“这叫市场竞争，优胜劣汰。”我骂他，劝他，
把嘴皮子都磨破了。他每次都只是笑着看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老古董。
有一次，他甚至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师，您那一套，早就过时了。现在这个社会，
只认钱和势。你看，我现在有钱有势，谁不说我是个好人？个大善人？”我那时候，
只觉得浑身发冷。我用了三十年心血，非但没把他教好，
反而给他披上了一层“好人”的外衣。他靠着这层皮，比以前更坏，更狠，祸害的人更多。
我这三十年，像个天大的笑话。直到前几天，他又来了。他兴高采烈地跟我说，
他拿下了城东那块地，要建一个大化工厂。我一听就急了，那块地挨着水源，化工厂一建，
全县人喝水都成问题！他笑了，是那种得意洋洋的笑。“老师，您操那闲心干嘛？
县里领导都批了，这都是GDP！至于那些老百姓，给点补偿就行了，翻不起浪。
”他凑到我眼前，压低声音，像说悄悄话，又像往我心里捅刀子：“老师，您用了一辈子，
想把我教成一个好人。可我用了我的办法，成了人上人。现在所有人都夸我，捧我。您说，
我们俩，到底谁赢了？”他说完，整理了一下他那条贵得要命的领带，转身走了。
我一个人在屋里，坐到天亮。天亮的时候，我站了起来，
从门后找出一根以前捆书用的、结实的麻绳。我知道，我对李耀东的教育，还差最后一步。
昨天夜里，我去了他的别墅我被关进了拘留室。王所长他们派人去李耀东的别墅了，
我知道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带着一脸困惑和更多的疑问。这间屋子很小，
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个锈迹斑斑的马桶，空气里有股消毒水混着铁锈的味道。我坐在床边，
看着自己这双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就是这双手，握了一辈子粉笔，扶起过无数摔倒的孩子，
最后，却用来勒紧了另一个人的脖子。外面隐约传来议论声，虽然听不清，
但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们无法理解，赵老师怎么会变成杀人犯。其实，
连我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这三十多年，像一场漫长而扭曲的梦。秀娟刚走的那段日子，
是我这辈子最黑的夜。我把她埋在后山，守着那座新坟，三天三夜没吃没喝。
村里人以为我伤心傻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跟心里的恶鬼打架。那个恶鬼嘶吼着，
要我去找李耀东那几个小崽子报仇，一命抵一命。第四天早上，太阳出来了，
照在秀娟的坟头上。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河边，
看着水里那个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的倒影。我忽然问自己：赵建军，你杀了他们，然后呢？
你挨了枪子儿，到了底下，见了秀娟，你怎么跟她说？说你又给世上添了几条人命？
秀娟那么善的一个人，她会高兴吗？不会。她一定不会。而且，我想起李耀东被警察带走时，
回头看我的那一眼。那不是后悔，是不服气，是恨，
还有一种“你们能拿我怎么样”的混账劲儿。我忽然就明白了。如果没人管他，
这小子从少管所出来，只会变得更坏，更狠。秀娟的死，非但没能换回点什么，
反而可能造出个更大的祸害。那天下午，我直接去了李耀东家。他爹蹲在门口抽闷烟，
他娘坐在门槛上抹眼泪。家里穷得叮当响，比我家强不了多少。我开门见山地说：“老李，
等耀东出来，让他跟着我吧。”李耀东他爹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
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赵老师……你……你说啥？
那畜生他……他可是害了……”“我知道。”我打断他，“就是因为他害了人，
才更不能让他就这么毁了。得有人管着他，教他走正路。”他娘“噗通”一声就给我跪下了，
抱着我的腿哭：“赵老师！我们对不起你啊！我们没脸见你啊……”我心里像刀绞一样，
扶起她，说：“别这样。孩子走了歪路，大人有责任，我这个当老师的，也有责任。以后，
我来管。”这话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我以德报怨，
是圣人在世；有说我脑子被驴踢了，仇将恩报；还有人在背后戳我脊梁骨，
说我对不起死去的秀娟，没了骨气。我都没理会。我把李耀东，
还有当时跟他一起的王小军、刘二狗，都叫到了我跟前。那时候，他们刚从少管所出来，
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不敢看我。我看着他们，尤其是李耀东，他虽然低着头，
但嘴角绷得紧紧的。“过去的事，过去了。”我开口，声音有点哑，但很平静，“从今天起，
你们跟着我。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们。我教你们读书，认字，学手艺。但有一点，
得学做人。做好人。”王小军和刘二狗怯生生地点了点头。李耀东没反应。
我开始了我漫长的“改造”计划。我把他们弄进学校继续念书，放学了就带着他们干活，
种地、喂猪、打零工。我那点工资，几乎全花在他们身上了，给自己买件新衣服都舍不得。
我自己没孩子，就把他们当自己孩子养。王小军和刘二狗，慢慢地变了。
他们开始叫我“赵老师”，是真心实意的。书读得不算好，但人踏实了，知道干活，
知道孝敬父母。后来，王小军学了泥瓦匠，刘二狗去当了兵，都成了正经八百的好后生。
他们每年回来，都会来看我，给我带点东西，陪我说话。我心里是宽慰的。
我觉得我的路没走错，秀娟在天上看着，也能闭眼了。只有李耀东。他书读得最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