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的红绸挂得刺眼。蜡烛爆了个灯花。我缩回手。被子里的手，冷得像冰。
旁边躺着的新郎官，南宫家的二少爷，我的夫君，喘气声又细又弱，跟破风箱似的。
白天被人架着拜堂时，脸就白得像纸。现在，更没一点活人气儿。冲喜？冲哪门子的喜。
冲棺材的喜吧。我，南宫晴，侯府不受待见的庶女，
被嫡母张氏一句话塞进了这间贴着大红囍字的活死人墓。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王嬷嬷，
张氏的心腹，端着个黑漆托盘进来。脸上堆着假笑，眼底是明晃晃的算计。“二少奶奶，
”声音又尖又细，“夫人疼您，特意吩咐老奴，给您送碗安神汤来。二少爷身子骨弱，
您喝了，夜里也睡得安稳些，免得……扰了他养病。”托盘上，一碗黑乎乎的药汤，
热气袅袅，散着一股怪异的甜腥气。我盯着那碗汤，没动。王嬷嬷往前送了送，
嘴角的假笑更深了：“快趁热喝了吧，少奶奶。这是夫人的一片心。”“放着吧。
”我声音平平，“待会儿凉点再喝。”王嬷嬷脸上的笑僵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拒绝。
她眼珠转了转，把托盘重重往桌上一顿：“夫人交代了，要亲眼看着您喝下去，
老奴才好回去复命。您就别为难老奴了。”汤碗边缘，一圈细密的粉末没化开。不是安神药。
是催命符。张氏就这么等不及？拜堂的当天夜里就想让我“安神”到地府去？我垂下眼，
遮住里面的冷意。伸手端起了碗。王嬷嬷紧盯着我。碗沿碰到嘴唇，那股甜腥味更冲了。
我猛地抬手，装作没端稳，整碗汤“哗啦”一声，全泼在了厚厚的猩红地毯上。
深色的药汁迅速洇开一片。“哎呀！”我惊呼一声，带着恰到好处的慌乱和懊恼，“嬷嬷，
都怪我笨手笨脚！这……这可怎么好？”王嬷嬷的脸瞬间黑了，
看着地毯上那滩迅速渗下去的药渍，又气又急，嘴唇哆嗦着：“你！你！”“嬷嬷息怒，
”我抢着说，一脸无辜，“是我不小心。您看，汤都洒了，我再去小厨房给您盛一碗来？
”说着就要往外走。“站住！”王嬷嬷厉声喝住我，胸口起伏，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罢了！洒了就洒了！二少奶奶‘安生’歇着吧！”她把“安生”两个字咬得极重，
一甩袖子，怒气冲冲地走了。门被她摔得震天响。屋里又只剩我和那个活死人。还有地毯上，
那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深色水渍。我蹲下身，用手指蘸了点湿痕，凑近鼻子。当归，黄芪，
人参……几味昂贵的滋补药材味道底下，藏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闻不出的苦味。
是“离魂草”的粉末。剂量不大，但长年累月吃下去，人会慢慢精神恍惚，身体衰败，
最后无声无息地死在睡梦里。死因？大夫只会说是久病体虚，油尽灯枯。
好一个神不知鬼不觉。张氏打的好算盘。先用我这个“八字硬”的庶女给她的宝贝儿子冲喜。
若冲活了，南宫明好了，我南宫晴就得立刻“安神”归西，给她亲生的女儿南宫婉腾位置。
若冲不活，南宫明死了，我也得守一辈子活寡，困死在这深宅里，
给她女儿南宫婉出阁前当个垫脚石，挡掉所有可能的“晦气”。横竖，
我都是她手里一颗用完就扔、或者捏着玩的棋子。我走到床边，看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南宫明，侯府嫡次子，张氏的命根子之一。他活着，是张氏用来拿捏我的工具。他死了，
我就是张氏泄愤的靶子。我扯了扯嘴角。守寡？给她儿子？张氏，你做梦做得太早了。日子，
在侯府这座金丝牢笼里，熬油一样地过。每日天不亮，就得去张氏的正院“伺候”。
说是伺候，其实就是立规矩。我站在下首，看着张氏慢条斯理地用着精致的早膳。
她保养得宜的手捏着银勺，舀起一小块晶莹剔透的燕窝，姿态优雅地送入口中。
“明儿昨夜咳得轻了些，”她咽下燕窝，拿丝帕沾了沾嘴角，眼皮都没抬一下，
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冲喜这事，看来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
还是有点道理的。”她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和一种施舍般的得意，
“晴丫头，你是个有‘福气’的。好好守着明儿，伺候他养好身子，侯府不会亏待你。
”福气？守着个活死人，随时可能被一碗毒药送上路的“福气”？我垂下眼，
做出温顺的样子：“是，母亲。儿媳省得。”“省得就好。”张氏放下丝帕，
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有些不该有的心思，趁早收起来。侯府的门第，容不得半点污糟。
你安安分分的，将来明儿好了，自然有你一份体面。若是不安分……”她冷笑一声，
没再说下去，但那威胁之意，比明说更刺骨。她是在敲打我，更是在警告。警告我这个庶女，
认清自己的位置，别妄想不该想的东西。“儿媳不敢。”我声音更低。张氏满意了，
摆摆手：“下去吧。去药房看看，明儿的药熬好了没。”“是。”我退出正院，
穿过长长的、雕梁画栋的回廊。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吸进肺里，让人稍微清醒些。
经过后花园的假山石时，一阵刻意压低的争吵声钻进耳朵。“……那药渣！我看见了！
颜色不对劲！还有一股怪味！”一个年轻丫鬟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惊恐。“闭嘴！春桃！
你想死吗？”另一个婆子严厉地呵斥，声音更低，“夫人交代的事，也是你能乱嚼舌根的？
再胡说八道，小心把你和你那病秧子弟弟一起发卖出去！”“李嬷嬷！求求您了！
我就这么一个弟弟……可是二少爷的药……那药……”“住口！”婆子的声音带着狠厉，
“想保住你弟弟的命，就管好你的嘴！当什么都没看见！懂不懂？”假山后静了一瞬，
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声。我的心跳快了几分。药渣？二少爷的药？颜色不对？怪味？
我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绕到假山的另一侧，
正好看见那个叫春桃的丫鬟被一个粗壮的婆子拉扯着，踉踉跄跄地往角门方向去。
春桃满脸是泪，眼神里充满了绝望。我记得她。似乎是南宫明院子里负责煎药的粗使丫头。
她弟弟……好像在张氏陪嫁庄子上做活，据说身体一直不好。
张氏在南宫明的药里也动了手脚？是怕他真被我“冲”好了？还是……怕他死得不够快？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或许，张氏根本没指望南宫明能活。她需要的，
只是一个“冲喜”的过程，
一个名正言顺把我这个碍眼的庶女彻底困死、并且随时可以“合理”清除的借口。
南宫明活着，是她的工具。死了，同样是她的工具。我看着她俩消失的方向，攥紧了拳头。
机会。春桃，或许是个机会。机会来得比预想的快。几天后的傍晚，
我在自己那个偏僻小院的角落里侍弄几株半死不活的月季。春桃突然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满脸泪痕，衣衫凌乱。“二少奶奶！二少奶奶救命！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放下水瓢：“起来说话。出什么事了？
”春桃不肯起，只是拼命磕头：“李嬷嬷……李嬷嬷要把我弟弟卖了！
卖到……卖到南边的煤窑里去！二少奶奶，求求您！救救我弟弟！他才十二岁啊！
去了那种地方就没命了！”我的心沉了沉。果然是因为上次偷听到药渣的事。
“李嬷嬷凭什么卖你弟弟？”我故意问。春桃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
嘴唇哆嗦着：“是……是因为……因为奴婢……奴婢看见了……”她不敢说下去，
眼神惊恐地左右张望。我弯腰，把她扶起来，声音放得很轻，却很清晰：“是因为药渣，
对吗？”春桃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睛瞪得溜圆：“您……您知道？
”“我不知道。”我看着她，“但我想知道。你想救你弟弟吗？”春桃拼命点头，
眼泪又涌了出来：“想！二少奶奶，只要能救我弟弟，您让我做什么都行！”“把你知道的，
关于二少爷的药，一五一十告诉我。”我盯着她的眼睛，“不许漏掉一个字。还有，
李嬷嬷为什么突然要卖你弟弟？总得有个由头。”春桃吸了吸鼻子，稳了稳心神，压低声音，
带着哭腔快速说：“是！二少奶奶！奴婢不敢瞒您！从……从大概半个月前开始，
李嬷嬷每次亲自给二少爷送药进去之前，都会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纸包，
往药碗里撒一点东西！那东西灰扑扑的，撒进去搅搅，药汤的颜色就变得更深，有点发乌，
还飘出一股……一股很淡的腥气，不像药味！
奴婢……奴婢偷偷藏了一点没被泼干净的药渣……”她说着，
从怀里哆哆嗦嗦掏出一个小小的、脏兮兮的布包，颤抖着递给我。我接过，打开。
里面是几根潮湿发黑的药渣。我捡起一小根，凑近鼻子仔细闻了闻。当归、熟地的味道很浓，
但下面，确实混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独特的苦涩腥气。这味道……不是“离魂草”。
是“蚀心散”！我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好狠的张氏！
“离魂草”只是让人慢性衰弱而死，死得“自然”。“蚀心散”则不同，它会加剧心脉负担，
让人看起来像是旧疾复发，心悸而亡！发作更快，更难察觉！而且，剂量稍大，
一次就能要命！她给南宫明用这个，是根本没想让他活过这场“冲喜”！
她只需要他“合理”地死在我“冲喜”之后！“李嬷嬷今天突然说我弟弟偷了庄子上的粮食，
”春桃还在哭诉，打断了我的思绪，“要拿他问罪！
我知道……我知道是上次被她撞见我在看药渣……她这是要……要灭口啊二少奶奶！
求您救救我弟弟！您要奴婢做什么都行！”我捏紧了那包药渣，冰冷的感觉顺着指尖蔓延。
“你弟弟叫什么？在哪个庄子？”“叫……叫小石头！在西郊，夫人陪嫁的那个田庄！
”西郊田庄……离城不算太远。我看着春桃绝望又充满最后一丝希冀的眼睛，下定了决心。
“春桃，想救你弟弟，光哭没用。”我的声音异常冷静，“从现在起，你听我的，
按我说的做。一个字，一个动作，都不能错。能做到吗？
”春桃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力点头：“能！二少奶奶！奴婢一定能！”“好。
”我把药渣包好，塞回她手里，“这个，藏好。现在，你立刻去厨房，帮我拿一碗莲子羹来，
就说我晚上想喝。”春桃愣了一下，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点头：“是！奴婢这就去！
”看着她跑出去，我转身快步走回房间。我那个名义上的夫君南宫明，
依旧像个精致的木偶一样躺在床上，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算个活物。张氏把他当工具，
当弃子，用完即毁。而我，现在需要他活着。至少，暂时需要。我从妆奁最底层，
摸出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油纸包。里面是几片晒干的、毫不起眼的褐色草叶。这是我生母，
那个早逝的、同样被张氏“安神”掉的可怜女人，留给我的唯一东西。她曾是医女，
认得许多山野间的草药。这草叫“固元根”，没什么大用，却能短暂地护住心脉，
抵消掉一部分“蚀心散”的毒性。我捏着草叶，走到床边，捏开南宫明的嘴。他毫无反应。
我把草叶揉碎，塞进他喉咙深处，又用一点点水帮他顺了下去。做完这一切，
我看着他那张苍白俊秀却毫无生气的脸，扯出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笑。南宫明，
你娘想让你死，还想让我给你陪葬。可惜，我们都命硬。春桃端来了莲子羹。“放下吧。
”我没碰那碗羹，“春桃，你弟弟的事，我来想办法。但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二少奶奶您说！”“你弟弟在庄子上，行动受限。我需要你帮我送一样东西出府，
交给一个可靠的人。”我拿出一枚小小的、磨得光滑的铜钱，上面缠着一圈细细的红线，
“拿着这个，去城南‘回春堂’药铺隔壁巷子里的杂货铺，找一个叫‘老孙头’的人。
把这铜钱给他看，告诉他，西郊田庄的小石头病重，需要‘当归三钱，黄芪五钱，
外加一味百年老参的参须’。他会明白。”我顿了顿，看着春桃紧张又懵懂的脸：“记住，
只能给老孙头，只能要这三样东西。一个字都不要多说，也不要问。拿到东西，
立刻回来交给我。明白吗？”“当归三钱，黄芪五钱，
百年老参的参须……”春桃重复了一遍，用力点头，“奴婢记住了！”“去吧。小心点，
别让人看见。”春桃揣好铜钱，匆匆走了。我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老孙头是我生母当年的一个故人，开了个不起眼的小杂货铺，
暗地里做些消息传递和非常规药材的营生。那铜钱和暗语，是我生母留给我最后的底牌之一。
我要的“当归”“黄芪”，是“当归去”“黄泉引”的暗指，而“百年老参的参须”，
指的是极其霸道的毒药——“枯骨散”。张氏，你想让你儿子无声无息地死？
我偏要给你一个更“响亮”的死法。两天后的深夜。春桃悄悄回来了，脸色发白，
把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塞到我手里。“二少奶奶……东西……东西拿到了。”我打开布包，
里面是几个小纸包和一个小小的瓷瓶。纸包里是“当归”“黄芪”，瓷瓶里，
就是我要的“枯骨散”。“老孙头……老孙头还让奴婢带句话，”春桃的声音还在发抖，
“他说……‘黄泉路窄，当归不易，参须烈性，慎用’。”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老孙头在提醒我，“枯骨散”毒性霸道猛烈，见效极快，且几乎没有解药，一旦用了，
就再无回旋余地。我掂了掂那冰冷的瓷瓶。慎用？不，我就是要它够烈，够快。“你弟弟呢？
”我问。春桃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喜色：“老孙头的人……把弟弟救出来了！
安置在城外一个安全的地方了！谢谢二少奶奶！谢谢您的大恩大德！”她又想跪下磕头。
我拦住她：“人没事就好。这件事，从今往后，烂在肚子里，对任何人都不能说。
包括你弟弟。明白吗？”“明白！奴婢明白！”春桃连连点头。“好。下去休息吧。明天，
还有事要你做。”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几天后，南宫婉，张氏的掌上明珠，
侯府嫡出的大小姐，不知怎么染上了风寒，有些咳嗽低热。张氏心疼得不得了，
立刻请了京城最好的大夫来看。大夫开了方子，都是些温和滋补的药。“夫人，
”大夫斟酌着说，“小姐这是外感风寒，加上春日里有些肝气不舒，脉象略浮。这药性温和，
需要慢慢调理。只是有一味‘枇杷露’，需得用新鲜的枇杷叶熬制，效果才好。
”张氏立刻吩咐：“快去！采最新鲜的枇杷叶！要顶好的！”枇杷树，侯府后花园就有几棵，
长得正好。我得知消息，知道时机来了。第二天一早，张氏去城外的香山寺为南宫婉祈福。
我带着春桃，也来到了后花园，远远地看着几个丫鬟在枇杷树下采摘新鲜的叶片。“春桃，
”我低声吩咐，“去，告诉她们，就说夫人吩咐过，大小姐用的枇杷叶，要挑树顶向阳的，
更清润。让她们多摘些。”春桃应了一声，跑过去传话。那几个丫鬟不疑有他，
纷纷仰头去够高处的枝条。我慢慢踱步到树下。树影婆娑，阳光透过叶片缝隙洒下光斑。
我状似无意地抬手，抚过一根低垂的、靠近树干的粗壮枝桠。宽大的袖口拂过叶片，
一粒微不可查、包裹在蜡丸里的粉末，从我的指尖悄无声息地滑落，
沾在了那片刚萌发不久的嫩叶背面。蜡丸遇热即融。那粒粉末，
是我从“枯骨散”里小心翼翼分出来的，极少的一点点。少到几乎无法察觉，却足以致命。
“二少奶奶，”一个丫鬟抱着采摘好的枇杷叶走过来，“您也来采叶子？”我收回手，
神色如常：“随便看看。采好了？”“采好了！都是最顶上的嫩叶子！”“嗯，
送去给大小姐熬药吧。”我点点头。她们抱着叶子走了。我看着那筐嫩绿的枇杷叶，
阳光照在上面，生机勃勃。张氏，你最宝贝的女儿，很快就要替你尝一尝，
你精心准备的“药”，是什么滋味了。傍晚，张氏风尘仆仆地从香山寺回来，
脸上还带着为女儿祈福后的虔诚和疲惫。她刚踏入正院，还没来得及喝口茶，
一个丫鬟就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鬼，声音尖利得破了音：“夫人！
不好了！不好了！大小姐她……她……”张氏心里咯噔一下，
手里的佛珠“啪”地掉在地上：“婉儿怎么了？！快说！
”“大小姐……喝了药……突然就……就吐血了！浑身抽搐！脸……脸都青了！
大夫……大夫说……说……”丫鬟吓得说不下去，浑身筛糠一样抖。“说什么？！
”张氏一把揪住丫鬟的衣领，目眦欲裂。“说……说是剧毒！没……没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