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单膝跪在泥泞里,绣春刀深深没入冻土,刀柄上缠着的青鱼皮已被鲜血浸透。
他望着满地横七竖八的锦衣卫尸首,喉间又涌上一口腥甜。
冰凉的雨水顺着铁护腕渗进里衣,左手掌心那枚带血的青铜腰牌烙得皮肉生疼。
三个时辰前,他带着十二名缇骑在此截住白莲教信使,却在启封密函的刹那,漫天芦苇忽然倒卷如刀。
寒光破空时沈墨看得真切——那是个戴着青铜傩面的灰衣人,剑锋点过水面竟凝出寸许冰棱。
当最后一名弟兄的惨叫戛然而止,他右肩已中了对方一掌。
此刻整条手臂泛着诡异的青紫色,皮下游走的寒气正顺着任脉蚕食心窍。
"千丝雪。
"灰衣人踏着血泊走来,傩面下传来金石相击般的冷笑,"锦衣卫的狗,可配得上这天下第一奇毒?"沈墨突然暴起,绣春刀自下而上撩出半轮血月。
刀锋触到傩面的瞬间,灰衣人袖中滑出三寸短刃,在他膻中穴轻轻一按。
剧痛如万蚁噬心,沈墨踉跄着栽进刺骨寒潭,最后看到的画面是灰衣人撕碎密函,碎纸在风中化作片片霜花。
周淮安的赤龙令在火把下泛着血光。
沈墨攥紧窗棂的手指骨节发白,二十年前陆炳血洗神医谷那夜,正是这位锦衣卫指挥同知抱着襁褓中的他杀出重围。
"贤侄当真要为个医女背叛朝廷?"周淮安的声音裹挟着内力传上七层佛塔,"交出《青囊残卷》,本官保苏姑娘入太医院供奉。
"苏半夏突然按住沈墨持刀的手:"他在拖延时间。
"她指向塔底阴影里蠕动的黑影,那是二十具戴着精铁护额的药人,"陆炳的尸傀军。
"沈墨扯下半幅袈裟裹住羊皮卷,突然挥刀斩断悬在梁上的青铜灯链。
重达百斤的莲花灯轰然坠落,将螺旋石阶砸出个巨大缺口。
药人攀爬的簌簌声顿时变成坠落的闷响。
"东南角有密道。
"苏半夏咬破指尖在壁画上画出道血符,"当年工部侍郎监造佛塔时..."话音未落,三道乌光破窗而入。
沈墨旋身挥刀格挡,惊觉那是锦衣卫特制的透骨钉——专破金钟罩的歹毒暗器。
周淮安的蟒袍突然出现在五层飞檐。
他手中赤龙令竟化作七节钢鞭,鞭梢毒刺直取苏半夏咽喉。
沈墨横刀硬接,却见钢鞭在半空诡异地弯折,毒刺擦着他耳际掠过,在药师菩萨壁画上蚀出个焦黑孔洞。
"墨儿可知这鞭上喂的什么毒?"周淮安笑容温和如教孩童写字,"正是你父亲沈千户临终前尝过的牵机散。
"沈墨双目赤红,膻中穴突然爆发出刺骨寒意。
千丝雪毒纹如活物般游走全身,绣春刀竟凝出三尺冰刃。
周淮安暴退时已迟了半分,钢鞭被冻成冰柱,右臂青紫纹路正疯狂蔓延。
"好个以毒攻毒!"周淮安震碎冰柱,掌心赫然露出半枚双鱼佩,"但你可知当年陆炳为何留你性命?"他扯开胸前护心镜,遍布疤痕的皮肤上纹着《青囊残卷》的经络图,"每月朔望子时,你的心头痛症..."苏半夏突然甩出七枚金针,在周淮安说出更多秘密前封住他哑门穴。
沈墨的刀锋已抵住其咽喉,却发现对方眼中竟有解脱之色。
周淮安用最后气力撞向刀尖,喉头血雾喷在羊皮卷上,那些梵文突然扭曲成大明疆域图。
"漠北...狼烟..."垂死的锦衣卫同知蘸血在地上画出三道爪痕,"找...白莲教..."话未尽,佛塔底层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二十具药人竟同时自爆,毒血腐蚀得石阶滋滋作响。
沈墨拽着苏半夏跃入密道时,最后瞥见周淮安的尸体被毒血融化,白骨上浮现出与陆炳相同的冰霜纹路。
混着冰碴的水流灌入鼻腔时,沈墨恍惚听见银铃轻响。
有双温暖的手托住他后颈,金针破穴的刺痛激得他猛然睁眼。
朦胧视线里,素色裙裾扫过青石台阶,药香萦绕的屋檐下垂着七盏青铜风铃。
"别动。
"少女的声音清冷如檐下冰棱,"你中的是千机引,再乱动真气,子时前心脉必断。
"沈墨这才看清自己躺在竹榻上,周身要穴插着三十六根金针。
说话的女子约莫十七八岁,月白襦裙外罩着鸦青比甲,发间别着枚造型奇特的银针。
她正用竹镊从陶罐里夹出条通体赤红的蜈蚣,那毒虫触到沈墨伤口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怪叫。
"这里是...?""神医谷。
"女子将蜈蚣碾碎调入药膏,"不过二十年前就不复存在了。
"沈墨心头剧震。
他自然听过神医谷的名号,传说此地藏有华佗亲传的《青囊书》残卷,却在嘉靖初年遭逢大火,满门七十三口一夜之间化为焦土。
正欲追问,女子突然按住他腕间列缺穴:"你姓沈?""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沈墨。
""果然。
"女子从怀中取出半枚染血玉佩,"这是在你贴身衣物里找到的。
"她将玉佩翻转,裂纹处露出半个篆体的"苏"字,"二十年前,谷主苏明远将独子托付给故交沈千户,那孩子襁褓中就戴着这枚双鱼佩。
"沈墨如遭雷击。
记忆深处浮现父亲临终场景,老人枯槁的手死死攥着半块玉佩,喉间嗬嗬作响却吐不出半个字。
这些年他遍寻能工巧匠,始终找不到能与残玉严丝合缝的另一半。
"我叫苏半夏。
"女子指尖拂过金针尾端的五毒纹,"当年大火中,有个老仆抱着我从密道逃出。
这些年我走遍九边十三省,终于查到些线索——"她突然掀开沈墨衣襟,膻中穴处蛛网般的青纹正缓缓收缩,"千机引需用七种天下至毒炼制,其中一味血蟾酥,唯有苗疆五毒教秘藏。
"窗外忽传来瓦片碎裂声。
苏半夏闪电般甩出三枚银针,檐角黑影应声坠落。
那是个浑身溃烂的乞丐,天灵盖上赫然插着半截黑色令箭。
沈墨强撑起身,在乞丐褴褛的衣襟内摸到块硬物——锦衣卫南镇抚司的铜符。
诏狱最深处的寒水牢泛着腐臭,沈墨将羊皮卷浸入血水,墙上的药师菩萨像突然浮现荧光脉络。
苏半夏用金针刺破指尖,将血珠弹向菩萨手中的药杵,暗门在机括声中缓缓开启。
密室内立着七具青铜人俑,每具人俑心口都嵌着半枚双鱼佩。
沈墨怀中的玉佩突然颤动,七道青光汇成完整经络图投射在墙面。
图影交错处,浮现出嘉靖元年三月初七的泛黄案卷。
"臣陆炳启奏:神医谷私炼长生禁药,谷主苏明远以活人试药..."苏半夏念着光影文字突然哽咽,"后面被血污盖住了。
"沈墨用绣春刀撬开青铜人俑,在第三具人俑内找到个玄铁匣。
匣中密信的火漆印是飞鱼纹,展开后竟是陆炳亲笔:"沈兄明鉴,圣上密旨需千名童男心头血作药引。
苏谷主抗旨不遵,弟不得已..."信纸突然自燃,青烟中浮现段朦胧记忆——五岁的他躲在书房柜中,透过缝隙看见父亲与陆炳对饮。
陆炳将个瓷瓶推过桌案:"沈兄若肯在苏家水井下毒,指挥佥事之位...""不对!"沈墨头痛欲裂,真实记忆如利剑刺破迷雾。
他分明记得那个月夜,陆炳的绣春刀穿透父亲后背,血滴在玉佩上烫出青烟。
母亲将他塞进密道时的泪珠,坠地化作冰晶。
苏半夏突然扯开他衣襟:"你看!"千丝雪毒纹在心***织成"苏"字篆文,与青铜人俑内的***残片完美契合。
残片上写着:"换血续命术成,苏氏幼子承毒脉而生。
"地牢突然剧烈震荡,血水中浮起无数毒虫。
周淮安遗留的赤龙令发出尖啸,墙面上药师菩萨的眼珠诡异地转动。
沈墨挥刀斩碎神像,在墙体夹层中发现具晶莹如玉的尸骨——那孩童遗骸的心口处,插着枚与他玉佩同款的银针。
湘西辰州的老鸦坡上,赶尸客栈的招魂幡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沈墨裹着苏半夏特制的药巾,仍能闻到腐尸特有的甜腥气。
大堂里七口桐木棺材呈北斗状排列,掌柜的独眼老头正往长明灯里添尸油。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老头咧开缺牙的嘴,"子时过后,可就有贵客上门了。
"苏半夏将两枚永乐通宝拍在柜上:"要两间上房,窗朝东南。
"这是江湖黑话,意为打探消息。
老头浑浊的独眼忽然精光暴射,沾着尸油的手指在柜台画了个扭曲的蛇形。
三更梆响时,客栈外传来摄魂铃的脆响。
十二具僵尸蹦跳着穿过大堂,每具尸首额间都贴着朱砂符咒。
最后进来的黑袍女子赤着双足,银铃脚链随着步伐叮咚作响。
沈墨瞳孔骤缩——女子锁骨处纹着五毒图腾,正是五毒教圣女的标记。
"蓝小蛮。
"苏半夏突然扬声,"你的赤练蛇该换药了。
"女子猛然转身,腕间银镯激射出三道寒光。
沈墨拔刀欲挡,却见苏半夏屈指轻弹,三根金针凌空截住毒镖,针尖相撞迸出幽蓝火花。
蓝小蛮眯起眼睛:"苏家的七星截脉手?有意思。
""更有意思的在这里。
"苏半夏掀开沈墨衣襟,千机引的毒纹已蔓延至心口。
蓝小蛮脸色骤变,突然甩出条赤红小蛇缠住沈墨手腕。
那蛇信子刚触及皮肤就剧烈抽搐,转眼僵直如枯枝。
"千丝雪?"蓝小蛮的声音带着颤意,"你们锦衣卫当真舍得下血本!"沈墨心头巨震。
蓝小蛮接下来的话更如晴天霹雳:"三年前陆炳亲赴苗疆,用三车辽东人参换走五毒教镇教之宝。
当时我还奇怪,锦衣卫指挥使要血蟾酥何用?原来是为了调配这味天下奇毒。
"客栈外忽然传来尖厉的鹰唳。
蓝小蛮脸色煞白,扬手洒出漫天毒粉:"快走!这是陆炳豢养的鬼面枭!"沈墨挥刀劈开窗棂的瞬间,看见夜空中盘旋着三只铁翼巨禽,每只猛禽脸上都戴着精钢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幽幽冷光。
......金陵城陆府别院的地牢里,沈墨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数百个铁笼悬挂在穹顶之下,每个笼中都关着形容枯槁的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