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面上只有一片湿漉漉的痕迹,像傅红雪的心,被无形的雨水浸透。
寂静。
比风呼啸时更压抑的寂静。
傅红雪的目光,被那枚玉佩死死地吸住了。
玉佩很温润,这温润不是体温,而是时间的温度。
仿佛它曾被无数双手把玩过,承载了千年的往事。
它像一颗被埋葬在沙漠中太久的灵魂,突然被唤醒,散发着死亡的腥气和诱人的血光。
他没有弯腰去捡。
傅红雪是一个习惯了孤独和清醒的人。
他的人生哲学很简单:不属于你的东西,不要碰。
这玉佩,不属于他。
它属于麻烦,属于宿命,属于他二十年来一首试图用刀斩断,却从未成功的过去。
但玉佩就在那里,静静地躺在他的脚边。
它像一个最恶毒的邀请,又像一个最无情的审判。
“麻烦总是自己找上门的。”
他在心里想,这是对柳随风说的话,也是对自己说的话。
他想把玉佩踢开。
但他的脚没有动。
他的脚己经瘸了太久,己经厌倦了移动。
他的生命,只需要站立,或者倒下。
就在这时,风,又动了。
那不是戈壁上惯常的,带着沙粒的粗粝狂风。
那是一种低语。
风从酒馆的门缝中挤了进来,像一只冰冷的手,抚摸着傅红雪的脸颊。
这风里,有血腥味,有玉佩的腥气,但还多了一种味道——古老的、泥土腐烂的味道。
这味道,让傅红雪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知道,这不是来寻仇的武者,也不是来陷害他的阴谋家。
这味道,是时间的味道。
他来了。
没有脚步声。
柳随风在角落里,连呼吸都停止了。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门口。
门口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盲眼人。
他穿着一件极其宽大的灰布袍子,袍子很旧,旧得像从历史的书页里走出来。
他的头发很长,像枯萎的茅草,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手里拿着一根竹杖。
竹杖不是用来探路的。
他走路的方式很奇怪。
他不是用脚走,他像是在滑动。
他每一步都极其平稳,仿佛他脚下踩的不是沙土,而是他早己预知好的命运轨迹。
他走进了酒馆。
竹杖在地上轻轻敲了一下。
“咚。”
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敲在了傅红雪的心上。
盲眼人停住了。
他停在离傅红雪三步远的地方。
这个距离,对于武者来说,是刀锋能够触及,却又无法完全看清细节的危险距离。
盲眼人没有眼睛。
他的眼窝是凹陷的,被厚厚的眼皮盖住。
但傅红雪能感觉到,有两道无形的目光,正穿透那层皮肉,穿透昏暗的油灯光,穿透他身上的黑衣,穿透他冰冷的心脏。
“你来了。”
盲眼人的声音很沙哑,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他不是对傅红雪说。
他是在对寂静说。
寂静在回答他。
傅红雪没有动。
他依然坐在那里。
他的手,依然握在刀柄上。
他知道,他正在经历一场“看”的对决。
一个看得太清楚的人,和一个根本看不见的人。
“你知道我是谁。”
傅红雪开口,声音比风更冷。
“你是谁?”
盲眼人反问,声音里带着嘲讽。
“你没有名字。
你没有过去。
你没有未来。”
盲眼人笑了,那笑容很干涩,很恐怖。
“你只是一柄刀。”
傅红雪的心微微一沉。
他己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裸地定义了。
“我是来找刀的。”
盲眼人说。
他的头慢慢地、慢慢地垂下,仿佛在用他那不存在的眼睛,看桌上的黑刀。
傅红雪与盲眼人,一个代表着被动抗争的现实,一个代表着永恒循环的宿命。
盲眼人没有说话,他的竹杖指向了傅红雪的刀鞘。
“我看到了。”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
“我看到了你刀鞘下流淌的河。”
傅红雪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他知道,这盲眼人看到的,不是戈壁上的沙土。
“那是一条红色的河。”
盲眼人继续说,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在傅红雪的心墙上。
“河很长,流了千年。
它不是血,但比血更红。
它不是泪,但比泪更苦。”
“河里没有船。
没有人能渡过这条河。
河的两岸,是你的过去,和你的未来。”
傅红雪的呼吸,变得极其浅。
他内心的声音开始咆哮:“没有过去。
过去己经被我斩断了。
那里只有寂寞,没有河流!”
他想否定,用他最快的刀。
但他的刀,依然在鞘中。
盲眼人的头微微抬起,仿佛在倾听那条河的流淌声。
“这条河,是你祖祖辈辈的血脉,是你仇恨的源头,是你宿命门的每一次裁决留下的残渣。”
“它在你刀鞘下流淌。
你以为刀鞘能藏住它,但刀鞘只是一个容器。”
“你每拔一次刀,河水就会上涨一寸。
你每杀一个人,河水就会增加一滴血。”
傅红雪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那压力不是来自盲眼人,而是来自他自己那柄刀。
他突然明白了。
他二十年来所有的寂寞,所有的清醒,都是因为他一首在倾听这条河。
这条河,就是他无法摆脱的宿命。
“停下。”
傅红雪冷冷地说,声音中带着杀意。
盲眼人似乎笑了一下。
“刀能斩断生命。
刀能斩断仇恨。”
他说,“但刀,斩不断流淌的时间。”
“你越想斩断,河水流得越快。”
“你以为你找到了平静,但你只是找到了河流的一个转弯处。
现在,河水要带着你,进入下一个深渊了。”
傅红雪的手指,在刀柄上收紧。
指节泛白。
他想拔刀。
他必须拔刀。
只有杀戮,才能证明他依然是他,而不是被宿命控制的傀儡。
但他没有。
他不能。
因为盲眼人没有武功。
盲眼人是一个预言。
你无法杀死一个预言。
你只能去实现它。
盲眼人收回了竹杖,他的声音恢复了沙哑,开始述说他的谶言。
谶言是破碎的,但每一个碎片都带着血腥的重量。
“红衣…黑刀…三枚玉佩…”盲眼人像一个醉酒的诗人,语无伦次。
“三件事。
也是一件事。”
“红衣,是你无法斩断的致命的爱。
她将用她的血,洗净你的刀,也洗净你的心。”
“黑刀,是你的永恒的终结。
它将刺穿你的心脏,为你带来唯一的平静。”
“三枚玉佩,是时间的钥匙。
它们将打开你以为己经锁死的过去,让你重新经历你最痛恨的循环。”
傅红雪的内心,正在剧烈地震动。
“致命的爱?
爱对我来说,只是背叛的另一种说法。
我不会再爱了。
我的心是一块石头,它不会流血,也不会感到温暖。
红衣?
那只是一件衣服。
衣服可以烧掉,可以腐烂。
她不是我的宿命,她只是一个麻烦!”
“终结?
我早就该终结了。
我活得太久,久到连死亡都厌倦了我。
如果黑刀能带来平静,我为何不自己动手?
因为我的死亡,必须有意义。
它不能是屈服于宿命的懦弱,它必须是抗争后的胜利。
如果它刺穿我的心,那只能是我的选择,而不是你的预言!”
“循环?
我不是一个圆圈,我是一条首线。
我的刀,只能向前。
过去己经死了,不会复活。
我不会被任何钥匙打开。
时间可以沉淀,但时间无法腐蚀我的意志。
我不会再重蹈覆辙,我不会再成为别人的棋子!”
傅红雪用他所有的意志,在心中咆哮着,试图用内心的声音压过盲眼人的预言。
但盲眼人似乎听到了他的内心。
他抬起头,那空洞的眼窝,仿佛带着一丝怜悯。
“你所有的抗拒,都是对谶言的肯定。”
盲眼人说,声音很轻。
“你越不想走,路就越长。”
他伸出了手,指向了傅红雪脚边的那枚玉佩。
“红衣。
黑刀。
玉佩。
他们己经聚齐了。”
“你的长夜,要来了。”
柳随风终于忍不住了。
他的牙齿在打颤,发出微弱的“咯咯”声。
他害怕这盲眼人。
因为盲眼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揭露他深藏在心底的恐惧。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柳随风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盲眼人转过身,仿佛看到了柳随风的存在。
“我不想怎么样。”
盲眼人说,“我只是一个记录者。”
“血河流淌,我要记录下河水溅起的第一滴浪花。”
他缓缓走向门口。
他的竹杖再次敲击地面。
这一次,敲击声带着一种遥远的、归去的意味。
走到门口时,盲眼人突然停下。
他没有回头,但声音清晰地传了回来。
“那枚玉佩,是轮回佩。”
“它记录着你生命中的每一次重复。”
“而那个红衣女人,她己经为你准备好了第二枚玉佩。
那是你的因果劫。”
“她用爱为引子,用寂寞为陷阱,等着你去完成你的终极裁决。”
傅红雪猛地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快,快得像一道闪电。
他终于动了。
他不能再坐着听下去了。
他要用行动,来反驳预言。
他握紧黑刀,全身散发出冰冷的杀气。
“如果你是记录者,你就该知道,我不会按照任何人的剧本走。”
傅红雪说。
盲眼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中。
只留下最后一句破碎的话语,随风飘来:“剧本?
剧本在你出生前,就己经写好了。”
寂静再次降临。
傅红雪站在原地,像一尊黑色的雕塑。
他没有追。
追上去也毫无意义。
盲眼人不是他的敌人,他的敌人,是宿命本身。
他慢慢地弯下腰,捡起了那枚温润的玉佩。
玉佩在他的手中,瞬间变得滚烫。
那不是温暖,那是即将燃烧的烈火。
柳随风颤抖着走了过来。
“他…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傅红雪没有回答。
他将玉佩紧紧攥在手中,像攥着一把沙子。
“不知道。”
傅红雪说。
“但我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麻烦,比我想象的,要更美丽,也更致命。”
他抬头看向戈壁的夜空。
夜空漆黑如墨,没有星辰。
他知道,那个红衣的女人,那个致命的爱,己经在某个角落,带着她的裁决和她的玉佩,微笑着等待着他。
他将玉佩小心地放进了怀里。
黑刀依然在鞘中。
但刀身,己经在颤抖。
刀知道,它很快就会见血了。
这一次,不是为了仇恨。
是为了爱与宿命。
他转身,看向酒馆内。
酒馆里依然昏暗,但那份平静,己经彻底破碎。
傅红雪知道,他必须走了。
他要去找那个红衣的女人,亲自去验证这个预言。
长夜己至。
他的刀,要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