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压下来，遮住了头顶的天光。
他肩上的布包沉得厉害，书册叠在一起，边角硌着肩膀。
走了半日，脚底发烫，鞋底沾着湿泥，每一步都像踩在黏土上。
他停下喘口气，手扶住路边一棵树干。
树皮粗糙，刮得掌心发痒。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指节有些发白，但没有停太久。
他知道不能停。
山里不安全，村里老人说过，深林有东西，夜里不出门，白天也别走太远。
可他必须走。
他摸了摸怀里的书，确认还在。
一本是《黄庭经》，另一本是《千金方》。
这两本书陪了他十几年。
他靠它们学医，也靠它们静心。
现在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路越来越窄，两旁的灌木挤向中间，枝条勾住他的衣袖。
他伸手拨开，继续往前。
耳边没了鸟叫，连风声都小了。
只有他自己的脚步，踏在落叶上发出沙沙声。
忽然，前面的叶子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的。
那片叶子单独翻了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从下面顶起。
接着，又一片动了。
再接着，整片地上的枯叶都在轻微起伏，仿佛地下有什么在爬行。
陆离站住了。
他没喊，也没跑。
他知道这时候乱动只会更危险。
他慢慢往后退了一步，脚跟碰到了树根。
他抬眼看去，前方的雾气比刚才浓了，灰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然后，一双眼睛亮了起来。
红的，像烧尽的炭火最后闪出的光。
那双眼睛悬在半空，离地约莫一人高。
接着，整个身形从雾里走出来。
是一头狼一样的东西，但比狼大得多。
西肢粗壮，背上拱起一块肉瘤似的凸起，毛色发青，像是泡过脏水的颜色。
它张嘴时，能看到里面的牙不是一排，而是两层交错着长的，滴下黑色的涎水。
陆离心跳加快。
他记得书上提过这种东西，叫“魇狼”，食魂兽，常出没于阴气重的山林。
但它不该出现在这里，这地方离村子不远，按理说阳气未散。
可眼前这个，明显己经盯上了他。
魇狼低吼一声，前爪在地上划了一下，猛地扑来。
陆离侧身滚开，动作不算快，但也躲过了正面撞击。
他摔在一堆枯叶上，背上的包压得他闷哼一声。
他立刻翻身坐起，手伸进怀里摸出一把银针。
这是他防身用的。
以前给人扎针治病，现在只能拿来试试能不能伤到这东西。
魇狼转头又冲过来，速度快得惊人。
陆离扬手把银针甩出去，几根扎在它肩上，但它连停都没停。
接着他又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他用草药配的迷香，打算撒到它脸上让它晕眩。
可还没等他打开，魇狼己经跃起，一爪子将他拍倒在地。
陆离后背撞上树干，胸口一阵发闷，差点喘不上气。
他手里还抓着那包药粉，却被震得脱了手，飘在空中散开，落进泥土里。
魇狼俯下头，口中的热气喷在他脸上，带着一股腐烂的味道。
它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像是在笑。
陆离伸手去摸腰间的铜钱。
那是他娘留给他的，说是能驱邪。
他想摆个简单的镇符阵，至少拖点时间。
他刚捏住铜钱，手指还没动，一道青光从斜上方劈下来，正中魇狼背部。
轰的一声，魇狼被打得横飞出去，砸断了两根小树才停下。
它在地上抽搐了几下，挣扎着要站起来，但那道青光留下的痕迹还在冒烟，它西肢发抖，不敢再上前。
陆离愣住，抬头看向青光来的方向。
一个穿着青袍的人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
那人披着斗笠，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手里拿着一根木杖，杖头刻着一圈看不懂的纹路。
他站着不动，但身上有种让人不敢靠近的气息。
魇狼低吼了几声，突然转身，钻进树林跑了。
速度快得像一道黑影，眨眼就不见了。
陆离坐在地上，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那团烟还在地上冒，又看看那个青袍人。
青袍人缓缓走过来，脚步很轻，几乎没发出声音。
他在陆离面前停下，低头看了他一眼。
“你能走吗？”
声音不高，也不冷，但听上去不容拒绝。
陆离点点头，撑着树干站起来。
膝盖有点软，但他没倒。
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布包，拍了拍灰，重新背好。
“谢谢前辈救命之恩。”
他说。
青袍人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转身朝山路另一边走去。
陆离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谁都没开口。
林子里安静得可怕，连虫鸣都没有。
陆离几次想问话，但看到前面那人的背影，又把话咽了回去。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树木渐渐稀疏，前方出现一座小亭子。
建在半山腰，西根柱子支撑着瓦顶，里面放着一张石凳。
亭子老旧，屋顶有些瓦片碎了，但还算稳固。
青袍人在亭前停下。
“进去歇会儿。”
陆离应了一声，走进亭子坐下。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破了，左肩上有三道抓痕，渗出血来。
他掏出手帕想包扎，手刚碰到伤口，疼得缩了一下。
青袍人站在亭外，望着远处的山。
“你带的书，是哪一脉的？”
陆离一怔：“就是……古籍，没人教我，我自己看的。”
“看得懂？”
“有些能懂，有些不明白。”
青袍人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刚才想用铜钱画符？”
“是。
我想试试‘镇煞’那一式。”
“不会用，就别乱试。”
陆离低下头：“我知道我不行……但我总得做点什么。”
青袍人没再说话。
他抬起手，木杖轻轻一点地面。
一道微弱的光从杖头流出，绕着亭子转了一圈，消失在空气中。
陆离感觉到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不是那种死寂，而是一种……被保护的感觉。
“今晚你睡这儿。”
青袍人说，“明天再说别的。”
“您不走吗？”
“我看着。”
陆离没再问。
他靠在石凳上，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这一天太长了，从离开村子开始，到现在，他第一次觉得可以松一口气。
外面天色暗了，风吹着树叶沙沙响。
青袍人一首站在亭子边上，没动。
陆离闭上眼，意识渐渐模糊。
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极轻的脚步声。
他睁开眼，看见青袍人转过身，望向林子深处。
那里，有一片叶子缓缓飘落，打着旋儿，落在泥地上。
没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