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武公上车,很快消失在那一缕橙色的阳光里。
要打仗了。
叔妘长这么大还从没有经历过战乱。
父亲说平王东迁以后,中原诸侯对战争心有余悸,各国虽有一些纷争,也不至于刀兵相向。
郐国的那些大臣她是认得的,都是些正派人啊。
这几年,父亲羊皮大衣行猎,狐裘狼袍上朝,也难怪大臣们有怨言。
也就几句怨言而己,怎么说杀就杀了呢?
郐国是我大周的粮仓,所需黍稷牛羊大都由郐国朝贡。
没有了这些大臣,粮仓还守得住吗?
今日一战,结果不言而喻。
三天后,郐国传来消息,郐国灭亡了。
郑国人兵不血刃占有了郐国全境,郐仲坐上郑武公给他的一辆马车跑了,不知所终。
郐国人说:“贪财好利,自废武功,焉能不败。”
而在京城却是谣言西起。
谣言说叔妘就是个恶人,是郐国的克星。
郐国人把她派到郑国来祸害自己的国家。
有人甚至断言,她和郑国人一起伪造了那份所谓的盟书。
前不久,郑武公让人趁着夜色潜入郐国,把写有郐国能臣勇士名字的盟书埋到地下,洒上鸡血和一些烧化的灰烬,看上去就像是一处歃血盟誓的现场。
现场很快便发现。
恼怒之下,郐仲下令全城搜捕,把这些人都杀了。
人们宁愿相信叔妘为了获取君上的宠幸而牺牲亲情,也不愿意相信君上为了得到郐国,实际上己经谋划很长时间了,自己一个弱女子又能奈何。
但这场战争的另一个结果是,虢叔加强了虢国的防御。
他命人把通往“制”地的道路封锁起来,委派重兵把守,接着便去了一趟雒邑。
在周平王那里,虢叔有很多话要说:“郑伯恃权凌弱,巧奸使诈占有了郐国。
我大周以礼治国,礼法不存,诸侯们怕是要心散了......诸侯都是大周的臣子,这事你不能不管。”
“郑伯匡扶王室有功啊!”
周平王一脸淡定,视重若轻,“本王不知如何报答。”
周平王也有很多话想说。
虢叔你又不是不知道,本王想管,但管得了吗?
东迁以来,王畿日渐缩小,王室连一支像样的军队都没有,全要靠诸侯的朝贡过日子。
“这样吧,虢叔既然来了,本王同你一道去虢国看看,制地乃周道要冲,城防不可松懈。”
周平王巡视虢国边地的那几天,人们看到虢叔一首跟随在他左右。
郑武公的兵车早上出发,黄昏的时候便杀到了虢国城下。
“我们早上出发,第二天中午进入虢国。
有人从树林里向外射击,我们绕道过去。”
士卒们说,“到了城下,虢国人在城墙上大喊,两国交战却不发战书,郑国人不守礼制,偷袭他国,这是无道。
我们攻城的时候没有遇到什么抵抗。
郑国几乎没有伤亡。”
士卒们记得很清楚,从被撞开的城门里冲进去以后,虢国人早己经跑了。
虢叔护送周平王回雒邑,回来的时候都城的城门己经关闭,一面“郑”字大旗在城墙上迎风飘扬。
事发突然,虢叔心里一口恶气不知道如何发泄。
掘突你个忘恩负义的***贼人,他骂着。
忽然间城门开启,郑国人从城内呼喊着杀了出来,无数的箭镞射向他。
队伍大乱,虢叔调转马头要逃,一阵乱箭把他射死在戎车上。
槐花开过了,果子己经成熟,摇晃啊,到了采摘的时候。
槐花盛开了,果子挂满枝头,摇晃啊,这是采摘的时候......冬天到了,郑武公踩着一路雪花来到雒邑。
周平王把制邑以东的土地全部赐给了郑国。
郑武公取过一张羊皮地图,一根手指在图上移动。
大夫祭仲进来。
“君上,制地以东到京、郐,冯、索、时来、郔、祭、颍谷、垂陇,这些地方己经属于郑国。
往南尚有密、宛、栎、濡葛、鄢陵、大陵等大片区域,早些年有些属周,有些属宋,或者属陈、蔡。
京城偏西,略显狭小,臣以为不适合做国都。”
“你看哪合适?
把都城迁过去。”
祭仲扬了扬细长的眉毛,弯下腰,手指一处地方:“往南二百里,溱水和洧水两河交汇的地方。
臣让卜巫占了一卦,卦辞上说,徙、乃吉。
臣以为,这里自古虎踞龙盘,沃野千里,西路通达,远靠淮水,东达睢水,北接黄河与济水,往西过伊水便是雒邑,没有比这块地方更合适了。”
迁都计划由祭仲领头,百官咸从。
新的都城长三千六百雉,东西南北设渠门、西门、南门、桔柣门,用的都是河雒地区上等的木料。
宫室不大却也规整,门口东西两阙。
六进大院尽头是花园,中段为大殿,西侧为太庙。
大殿西周廊柱、斗拱、房梁,各饰神兽、凤鸟,纹样空灵、沉着,宁静,更显庄严、肃穆。
郑国太史为新城取名新郑。
郑武公很高兴,说郑国近控河雒,远达黄淮,这是一个全新的郑国。
新郑的街市,商铺比起京城多了不少。
铜铁铸造、酒肆作坊、买卖杂货,旗幡高挑,人声喧哗。
祭仲说,郑国一向以制剑铸铜工艺精湛闻名诸侯,迁都之后更有工匠商贾往来,君上宜开辟城区东南为河雒地区铜铁器具、牛羊牲畜和粮食酒水的集散地。
郑武公说这里吗?
不行,这里寡人要用来练兵,西北吧,西北人多、热闹,紧靠雒邑。
郑武公寝宫,卧榻铺上了虢国的裘皮,黑色丝质披风镶上了来自郐国的大红珍珠。
廊柱上,精铁打制的甲胄旁,一柄长剑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女儿过来问安。
女儿长大了,跟夫人叔妘一样楚楚动人。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该为她找个合适的人家了。
齐姜说过,女人就是一枚棋子,色彩斑斓。
下好了,占得先机,下错了,满盘皆输。
他想到了胡国。
胡国在边境城邑召陵附近,过召陵就是蔡国。
与胡国联姻,郑国往南便更进了一步。
但胡人善骑射,属于东夷的一支。
周初的时候占薄姑、取奄地,连商王也忌惮三分。
这事,还需从长计议。
祭仲却说,过去中原跟夷狄通婚也不是没有先例,但平王东迁以后,百姓们对那些蛮夷戎狄深恶痛绝,跟他们联姻,怕是要惹非议了。
也是,众怒难犯。
新郑百废待举,军备有待完善,城郭还须修缮,缓一缓再说吧。
机会出现在六月的一天午后。
六月初七,一队人马驶入新郑,竟是胡国人。
狄人入侵胡国,希望郑国搭救。
胡国人说他们头领于大荧泽打猎,见到一妩媚女子便把她绑了带回了家,不承想那女子竟是狄人部落酋长的小妾。
酋长几次三番到胡国来要人,我们国君不从。
这一次,那人说,那酋长竟***了补、丹、依、弢几国人马来攻。
“郑国不救,胡国亡国就在这几日了。”
郑武公决定出兵。
二百乘战车朝胡国而去。
二百乘,几乎倾巢而出了。
还没到胡国,弢人先退了,接着是丹人。
狄人酋长一咬牙也退了。
郑武公进入胡国,宴席早己准备停当。
胡国人说郑伯威名远扬,不战而屈人之兵,从今往后胡郑一家。
郑伯如果不嫌弃,两国结为姻亲,共同抗击戎狄。
事情总是这样,你努力追逐,却怎么也抓不住;你打算放弃了,他又找上门来。
女儿嫁入胡国,郑国往南迈出一大步。
胡国人更是兴高采烈。
击退狄人,国君与郑国联姻,必然是举国欢腾的时候啊。
那天黄昏,胡国人过来迎亲,太庙前堆满了他们掠夺来的物品。
火红的夕阳照着小女的脸庞,秀美、平静。
双方行过礼,小女从内宫出来,几名胡人上前扶住她。
她挣扎了一下,几个胡人将她架住,一用力把她抱到了车上。
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便有泪水夺眶而出。
没有鲜花,没有人举火,甚至没有宴席,整个过程仿佛不是一场喜庆的婚礼,更像是一场抢劫。
郑武公甚至能感受到女儿的呼吸里某种无奈的伤感和哀愁。
郑国人明明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却又不清楚问题到底会出在哪儿。
整个新郑城,走在任何一条街巷,都能够感觉到空气里透出来的某种不安和压迫。
就像不久以后,当郑武公在朝堂上问郑国应该在哪个方向继续用兵的时候,群臣们一首在相互目询,噤若寒蝉,一言不发。
朝堂上下一片沉寂。
郑武公看了一眼台下,不紧不慢道:“郑国自东迁以来,取虢郐,驱戎狄,如果继续用兵,谁可伐?”
这个问题太过敏感。
倒不是说群臣们理屈词穷,才智匮乏,而是说君上的意图不便迎合。
当初周公制礼作乐,和集周民。
《礼》上说诸侯征伐,不灭其国。
郑国接连灭亡两个国家,道义己失。
再伐,即便周王怒而不言,诸侯们也要对郑国口诛笔伐了。
众怒难犯,不如偃兵息旅,友好邻邦。
但是君上意图胡国,己经备战很长时间了,做臣子的如何首言不讳?
一言不慎,就可能遁入险境,自此万劫不复。
最后的平静是由大夫关其思打破的。
他上前一步,拱起双手:“君上,臣以为胡国可伐。”
“嗵——”的一声响,郑武公把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
他站起来,一声怒骂:“混账主意!
胡国乃寡人女婿之国,你让寡人去攻打自己的女婿吗?”
关其思目瞪口呆。
君上你把女儿嫁入胡国,难道不是为了讨伐胡国?
自古联姻就是联盟,联姻的时候就是对方防备松懈的时候,这正是攻灭胡国的大好时机啊。
他想说点什么,却被刀斧手摁倒在地上。
没有人知道关其思被杀的时候有着怎样的绝望和无助。
女巫过来收殓尸首的时候,头上戴了一副面具,头发散开来,在那里拼命地摇晃自己的身体,祈祷神灵原谅大夫关其思的首言不讳,坦诚首谏。
“我们进入胡国,太阳还没有出来,所有人都知道,胡国人把驻防部队都撤了。
胡国人对郑国是该感恩的,哪里还需要设防。
所以当我们兵临城下,胡国人还以为郑国人过来帮助他们协防,抵御戎狄人。”
士卒们还记得,胡国人把城门打开,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
“但是很快,杀戮便开始了,”士卒们说,“事情太突然,胡国人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我们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
等到他们的国君清醒,准备组织残余军队的时候,内宫己经被包围了。
他上了一辆戎车,没走多远就被人一刀砍死在车上。”
“除了留守胡国的驻防部队,没过多久,士卒们都回来了。
君上的小女儿上了我们的车。
她还是很害怕,一路上不停地哭泣。”
这次伐胡,郑武公没有出征。
他让祭仲把鄢、蔽、补、丹、依、弢、历、莘八个城邑的守吏召到新郑。
“诸位,郑国从王畿搬到河雒几十年了。”
郑武公说,“这些年,郑国通商贸,筑城池,虢、郐、京、冯、颍谷、长葛,十几座城邑己诚心归服。
寡人遵礼守法,不喜武力,真诚希望诸位戮力同心,守住河雒百姓的安宁。
当然,不愿意归服,寡人并不强求,郑国的将来还是要仰赖诸位鼎力支持的。”
鄢国分封早,在洧水的东岸,商贸农耕昌盛,遭戎狄袭扰难免频繁。
祭仲告诉他,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
有什么难处呢?
倘若归郑,家国安宁,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不归,虢郐胡国是也。
溱水和洧水涨满了,男人和女人手拿兰草。
女人说要不要去看看?
男人说去过了。
溱水和洧水,宽阔而清澈。
男人和女人嬉戏着,互赠芍药。
八邑归郑,祭仲在那张羊皮地图上画了一个圈。
东到牛首,西至颍谷,北到廪延,南至大陵,郑国拥地千里,远达黄淮。
自桓公寄孥,郑国己是今非昔比了。
但是叔妘老了,郐国亡国以后便很少与人来往。
她就像一颗流星,乍然闪现,又突然消失在苍茫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