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笔悬在素描本上方微微发颤,碳粉簌簌落在咖啡杯沿。
她屏住呼吸,听着斜后方传来的翻页声——那是种特殊的韵律,纸页擦过亚麻桌布的沙沙声,钢笔帽扣回笔杆的咔嗒声,还有瓷匙偶尔碰撞杯壁的脆响。
这些声响像一串密码,从凌晨两点零七分开始,每隔二十三分钟重复一次。
落地窗映出男人模糊的侧影。
他始终坐在最角落的卡座,白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纽扣,袖管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利落的小臂。
苏晚用余光数着他翻动病历的次数,在画纸边缘画下第三十七道竖线。
"您的续杯。
"服务生压低声音,将冒着热气的马克杯放在男人手边。
蒸腾的水汽模糊了他的金丝眼镜,却让腕骨处那道月牙形伤疤愈发清晰。
苏晚的笔尖突然有了生命,在空白页上游走出连绵的弧线。
等她回过神时,素描纸上已布满穿着白大褂的背影。
雨滴开始敲打玻璃窗。
男人第三次抬手揉捏眉心,钢笔在病历空白处洇开墨点。
苏晚注意到他无名指上有圈极淡的戒痕,像枚褪色的年轮。
"叮——"救护车的蓝光刺破雨幕,男人霍然起身。
病历本哗啦啦散落在地,钢笔滚到苏晚脚边。
她弯腰去捡,却见墨蓝色笔杆上刻着极小的一行字:To Lin, 2003.4.5."抱歉。
"低沉的声线裹着消毒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男人屈膝半跪着整理纸张,后颈处有片未消的医用胶布。
苏晚将钢笔递过去时,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茧——那是长期握手术刀才会留下的印记。
"您也是医生?"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男人胸前的工牌明明写着"市一院急诊科 林深",深褐色的瞳仁在镜片后微微眯起,像在观察某种罕见的临床症状。
"这个时间还在工作?"他拾起飘到脚边的素描纸。
苏晚猛地按住画纸边缘,却还是露出半截医生的背影——那是她根据父亲旧照片临摹的轮廓,白大褂口袋里永远插着支金色怀表。
林深的视线在画作上停留了五秒零七帧。
这是苏晚后来反复回忆的时间长度,足够一片樱花从枝头坠落,却来不及阻止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画得很传神。
"他将素描纸轻轻推回,"特别是手部细节。
"苏晚感觉耳尖发烫。
为了画出执刀的手势,她曾混进医学院解剖室写生,结果被保安追了三条街。
此刻急诊科医生的手指正搭在咖啡杯沿,青色血管在冷白皮肤下蜿蜒,如同冬眠苏醒的河流。
雨下得更急了。
林深腕间的旧疤被水汽浸润,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苏晚的铅笔不受控地游走起来,碳芯在粗粝纸面摩挲出细沙流动般的声响。
当她惊觉时,那道月牙形的线条已经跃然纸上,像一弯搁浅在雪地的银钩。
"这是...我?"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声音惊得她笔尖一抖。
林深俯身端详画作,温热的呼吸扫过她后颈,"能把疤痕画成新月的人,你是第一个。
"苏晚慌乱地合上素描本,马克杯应声倾倒。
深褐色液体在两人之间漫延,沿着桌缝滴落在林深擦得锃亮的皮鞋上。
"对不起!"她抓起纸巾胡乱擦拭,却把咖啡渍抹成了更大的地图。
林深衬衫第二颗纽扣的位置晕开污渍,正好盖住工牌上市一院的徽章。
"急诊科最不缺的就是污渍。
"他解开两颗纽扣,露出锁骨下方淡红的压痕——长期佩戴听诊器留下的印记,"上周抢救食物中毒患者时,白大褂沾的可是真正的彩虹。
"说着从口袋里摸出块叠成方胜状的纱布,"要试试专业手法吗?"苏晚愣愣地看着他擦拭桌面。
修长手指带着某种精密仪器的节奏,纱布每次旋转的角度都精确如钟摆。
雨幕中的救护车再次呼啸而过,蓝光扫过他镜片后的瞳孔,映出星云般的血丝。
"林医生!"吧台后的服务生突然探出头,"刚接到电话,您科室送来个主动脉夹层的患者。
"金属椅腿在地面划出刺耳鸣响。
林深抓起外套时,素描本里滑落张泛黄的速写纸。
苏晚弯腰去捡,看到纸上画着枚开裂的怀表,表盖内侧"S.W.2003"的刻痕清晰可见——和她锁在檀木盒里的那枚竟分毫不差。
"这个..."她捏着速写纸的手指微微发抖。
"母亲留给我的。
"林深将病历本塞进公文包,袖口翻飞间露出更多秘密——内侧用红线绣着"平安"二字,针脚歪斜得像孩童的手笔,"可惜在车祸中撞坏了。
"玻璃门开合的瞬间,雨声裹着消毒水气息汹涌而入。
苏晚望着他冲进雨幕的背影,忽然发现咖啡渍在地面汇成了奇异的形状:一弯新月抱着破碎的怀表,表链延伸向急诊科医生消失的方向。
服务生过来收拾残局时,苏晚正对着画纸上的月牙出神。
沾着咖啡渍的纸巾下压着张字条,凌厉的字迹力透纸背:"画得这么好,该去给急诊室画壁画——林深"。
雨停了。
晨光穿透云层,将玻璃窗上的水痕染成淡金色。
苏晚把字条夹进素描本时,一枚樱花标本从扉页飘落。
这是父亲生前最爱的植物,此刻在咖啡香中徐徐舒展,仿佛在预告某个命中注定的重逢。
第二章樱花与听诊器消毒水的气味比记忆里更刺鼻。
苏晚站在急诊大厅的导诊台前,攥着文件夹的手指节发白。
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匆匆而过的蓝色鞋套,担架床轮子碾过防滑胶条的声响,让她想起父亲葬礼上被踩碎的枯枝。
"您是来谈壁画方案的?"护士长翻着排班表,"负责对接的林医生应该......"话音未落,急救铃炸响。
人群如潮水分开,推床上的老人呕出暗红血块,监护仪发出尖锐的哀鸣。
苏晚后退半步,后背撞上冰冷的墙壁。
二十年前的雨夜,父亲的白大褂也是这样溅满血迹。
她摸索着打开速写本,铅笔在纸面疯狂游走,仿佛这样就能把恐惧锁进线条里。
"让开!"熟悉的声线劈开嘈杂。
林深逆着人流奔来,听诊器在颈间晃成银色的弧。
他撕开患者衣襟时,袖口的樱花扣闪过微光——正是那夜在咖啡厅见过的。
苏晚的笔尖顿住了。
林深俯身的弧度与她素描本里的背影完美重叠,连左手按压胸腔的姿势都与父亲的照片如出一辙。
监护仪的警报声渐渐平息,他转身摘口罩时,睫毛上还沾着血沫。
"苏小姐?"林深愣怔片刻,目光落在她怀中的设计稿上。
急诊室的顶灯在他镜框边缘镀了圈金边,让那道月牙疤痕看起来像浸在蜂蜜里。
护士长恍然大悟:"原来林医生就是院方指定的对接人。
"她将排班表塞给苏晚,"你们聊,3床要换血浆。
"沉默在消毒水的气味里发酵。
林深的白大褂下摆还在滴水,苏晚发现他运动鞋上系着手术室专用的防滑绳结。
这种绳结打法,她只在父亲的工作照里见过。
"咖啡渍洗干净了。
"林深突然开口,指尖轻触胸口位置。
那里别着枚崭新的工牌,市一院的院徽下印着"急诊科副主任"。
苏晚的耳尖又开始发烫。
她慌忙展开设计图,樱花花瓣却从文件夹里簌簌飘落——是今早在画室夹带的标本。
林深弯腰去捡,颈间的银色链条滑出衣领,怀表在空中划出钟摆般的弧线。
金属盖弹开的瞬间,苏晚听见自己心脏碎裂的声响。
表盘玻璃的放射状裂纹,表盖内侧"S.W.2003"的刻痕,甚至表链第三节的磨损,都与她锁在檀木盒里的那枚一模一样。
"这是......"她伸手去碰,指尖却被林深的手背截住。
他的体温比常人低,像搁在阴凉处的医疗器械。
"患者家属在闹事。
"林深突然望向她身后。
苏晚转头刹那,怀表已经被收回衣领。
再回头时,只看到镜片后转瞬即逝的水光。
黄昏的余晖漫进医办室。
林深泡咖啡时,苏晚注意到他柜子里摆着瓶安定片。
瓶身上的用药记录显示,最近一次开药是三天前的凌晨四点。
"壁画主题定为什么?"林深将马克杯推过来,杯底垫着纱布剪成的樱花。
苏晚发现他拆糖包的动作带着手术剪的精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