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皓月的银辉自玉宇流泻人间,淌入词人的酒杯,他不曾去望杯中那轮被摇晃得碎裂的月亮,而是把酒问青天。
美酒入喉,月光的清冷随之浸入心中,沉重的思念与感慨激荡而出,凝聚于笔端,最终写就一阕流传千古的华章。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词人便是苏轼,北宋熙宁九年的中秋之夜,在万家团圆的灯火中,他将一腔情真意切倾于笔端,写尽对胞弟苏辙的想念。
他们是兄弟,亦是毕生的良友与知己,相携走过这千般滋味的人生路途。
在山水灵秀的眉州眉山,苏轼与苏辙度过了明亮的年少时光。
这对相差两岁的兄弟感情甚笃,他们一同读书游乐,相互照拂钦慕,从来不曾分离。
虽拥有令人羡慕的卓绝天资,二人却未有丝毫懈怠。
用勤学筑基,以苦读为石,他们夜以继日地铺建出一条通往梦中明日的路,此路或许蜿蜒崎岖,却可在尽头得窥万里河山的斑斓。
才华像是暗夜中笼在匣中的光,注定无法被黑暗遮掩。
嘉祐二年,二十岁的苏轼与十八岁的苏辙于汴京同科进士及第,以文章名动京师。
嘉祐六年,他们终于迎来了科举。
十年寒窗的北宋学子,无不企盼在此时展露锋芒。
正如众人所期待的,苏轼大放异彩,独占鳌头。
而苏辙却因在文章中大胆抨击仁宗晚年倦怠政事,引起轩然***,最终被置于第四等。
制举后,苏轼授大理寺评事,出任凤翔,苏辙则留在京师侍奉正在修《礼书》的父亲苏洵。
这七十余个日夜是上天的慷慨馈赠,他们一同游览、作诗、探讨天下局势……历经数年风雨,他们早已不再是当初在眉山未经世事壮怀激烈的少年郎,唯有对彼此的信任与赤忱,经年未改。
分别后,他们依旧各自发奋。
远离京师,却从不意味着远离这天下,与其随波逐流在权势中颠簸起伏,不如造福一方百姓。
数载岁月如风,于指缝间飘然而过,他们却一直未能再次相见。
于是,在熙宁九年的中秋,苏轼怀着满腔的思念,写下了那首名为《水调歌头》的千古名篇。
在月下挥洒文墨时,他应未曾料到,不久后,他们便得以重聚。
熙宁十年,苏轼去徐州任职,苏辙任签书应天府判官,这对分离许久的兄弟终于得到一丝好运眷顾,在路途中相遇了。
那一刻有太多难以言表的喜悦,兄弟二人一同去往苏轼任职的徐州,苏辙于此留居一百余天。
那是无比珍贵的好时光,他们都已年至不惑,风霜染了乌发与面容,心中亦有寒意侵入,却因这相聚,仿佛回到了意气风发少年时。
前路不定,却依然要无情无畏地前行,他们虽不能时时相伴,却可在心中相依,因此更生出许多披荆斩棘的勇气来。
变故却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被调任至湖州后,苏轼按照惯例向宋神宗上《湖州谢表》,本是例行公事,其中的部分词句却被新党解读为讥讽朝堂。
于是,上任仅仅三个月的苏轼因文章获罪,入御史台监狱。
此时的苏翩心急如焚,他将苏轼的家眷接到家中安置妥当,拜倾尽所有上下打点,只愿为兄长换得一线生机。
他向宋神宗上《为兄轼下狱上书),在文章中极力为兄长申辩,更是请求免去自己的官职,以为兄赎罪。
而狱中的苏轼也以为此番定难逃死罪,四十年岁月从眼前悠忽而过,对这大千世界,他有万般留恋不舍,提笔写下两首绝命之诗,皆寄与苏辙。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比起生死,他更在意的,是失了听雨之约。
那一年的隆冬,苏轼终于走出了关押他一百三十余天的御史台监狱,踏上了去往贬地黄州的路途,苏辙则被贬至筠州。
苦难的磨砺使苏轼的生命焕发出新的光彩,正是在这偏远荒芜的黄州,他的文章达到了可称奋迹的巅峰。
苏辙则在筠州监盐酒税,虽收入徵薄,却仍时常接济生活潦倒的兄长。
他们心中自有强大与美好的世界,无论身处何处,皆能自在,唯有思念始终绵延不绝。
光季五年。
苏辙沿赣水至黄州,与苏轼相聚。
此时的他们已无惧漂泊的命运,亦不畏余生中的未知坎坷,唯愿对方平安。
黄州的月色浸透了竹影,苏轼披衣立于临皋亭前,手中苏辙的书信犹带余温。
信纸被江风掀起一角,露出那句“夜雨何时听萧瑟”,他忽而轻笑,仿佛又见少年时共剪西窗烛的约定。
远处渔火明灭,似天地间未落的星子,他提笔蘸墨,在《赤壁赋》的尾页添上一行小字:“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此造物者之无尽藏也,吾与子由共适。”
元祐元年的春风来得格外早,当苏轼骑马穿过汴京朱雀门时,苏辙早已候在茶楼飞檐下。
十年贬谪风霜,此刻尽化作相视一笑的澄明。
紫宸殿的玉阶前,他们再次并肩而立,衣袂翻卷如云,恍若嘉祐二年那两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只是当新党再度得势时,苏轼选择将朝服叠进竹箱,任岭南瘴雨打湿蓑衣。
苏辙送别至汴河渡口,将亲手晒制的眉山春茶塞进行囊,如同当年送兄长赴凤翔任时,偷偷藏进书箱的那包桂花糖。
绍圣四年的椰林深处,苏轼嚼着槟榔读罢苏辙来信,忽然拍案大笑。
儋州童子的黎语歌谣里,他挥毫写下“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却将“夜雨对床”的旧约细细裁下,封入沉香木匣。
而远在雷州的苏辙,正用苏轼寄来的椰壳碗饮尽苦药,药渣里沉淀着兄长跋涉三百里送来的冬衣残线。
建中靖国元年的六月,常州暑气蒸腾。
苏轼卧听钱塘潮信,恍惚见苏辙乘舟破浪而来,手中握着幼时折断的桃木剑。
他欲起身相迎,却见满室烛光忽化作汴京中秋的月华,苏辙十八岁的面容在月轮中明灭如画。
待子由星夜抵至,只见竹帘微卷,一册未阖的《东坡志林》停在《记承天寺夜游》那页,砚中残墨犹湿,仿佛兄长刚刚搁笔去汲井水煮茶。
崇宁二年的颍川夜雨格外缠绵,苏辙在《栾城集》末卷添上最后一行:“昔我往矣,三十二岁;今我来思,白首同归。”
窗外忽有孤鹤掠影而过,他望着案头东坡亲制的荷叶形端砚,终于落下那滴迟来十年的泪。
砚中宿墨遇泪化开,恍惚映出眉山老宅的夏夜:两个总角孩童伏在井栏边,正争论究竟是天上月更亮,还是井中的月亮更圆。
崇宁五年的海棠开得格外颓艳,苏辙颤巍巍抚过兄长手植的虬枝,树皮上还留着元祐年间共同刻下的"子瞻子由"四字。
忽有南风穿廊而过,卷起他褪色的青衫,恍惚听得四十年前凤翔驿道上,苏轼扬鞭笑吟"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正要应声,却发现掌心接住的不过是片带雨花瓣——原来儋州那株移植的海棠,终究没能活过第三个春天。
政和元年的上元夜,颍昌府衙的冰裂纹瓷瓶中,苏辙将一枝瘦梅与苏轼留下的竹节笔筒并置。
焰火在窗外炸成星河,他忽然看清笔筒内侧斑驳的刻痕,竟是元丰三年黄州寒食时节,兄长用烧焦的柳枝写下的半阕残词。
当年嫌其字迹模糊未曾细辨,此刻就着月光旋转竹筒,那些炭色裂痕竟在青瓷壁上投出《定风波》的完整词句,墨色淋漓如蛟龙破壁。
重和元年的雪落满了谯楼,七十四岁的苏辙在整理《东坡全集》时昏睡案头。
梦中回到熙宁四年的陈州驿站,见苏轼正将新得的洮河绿石砚浸入雪水,忽然抬头笑道:"子由可知?你我文章早被月光装订成册,藏在了银河第三万六千个书格里。
"待要追问,却见砚中浮起汴京虹桥的倒影,二十四岁的自己正背着书箱追赶策马而去的兄长,杏花落满尚未染霜的鬓角。
宣和二年寒露,苏辙病中焚烧旧日信札。
火舌舔舐"夜雨对床"四字时,西南天际忽有双星并耀,满室灰烬盘旋成鹤。
他伸手触碰飘落的残页,指尖竟传来嘉祐八年开封府考的墨香——那日苏轼提前交卷,翻墙到考场外摘来带露枇杷,两颗金果在苏砚边洇开两轮小小的月亮。
垂暮之人忽然笑得像个偷到糖的孩子,将最后半箱诗稿尽数抛入火中,看那些横竖撇捺化作流萤,朝着眉山方向翩跹而去。
靖康元年惊蛰,颍川苏氏祖宅的井台突然涌出带着海腥味的暖泉。
有牧童指证曾见戴笠翁在月下打水,身旁跟着个拿椰壳舀月的影子。
城中老儒翻出苏轼晚年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