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成不济的第三个年头,顾长生的娘倒下了。
村东头大青石堆砌的院落内,没过膝盖的积雪掩住了屋门,冷风顺着门缝,钻进里屋。
屋子里。
身形矮小的青涩少年,带着目光的忐忑看着床榻上,那满脸褶皱、毫无气色的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正强直起身,一小口一小口捧着土陶碗,喝着苦涩的药汤。
“咳……”
土陶碗见底,中年女人轻咳一声,强忍住内腑的痛,咽下了最后一口混杂着药渣的药汤。
她看向青涩少年,眉头凝起。
豆大的汗珠在额头滑落,她那皮包骨的身体微微颤抖,却迎着青涩少年的目光,露出一抹温和的笑。
“娘……”
“您好些了吗?.”
青涩少年紧张的问道。
这已经是家里最后一副药了。
村里那做大夫的二叔公说,这副药吃完了还没有起色,就要给他娘准备后事了。
二叔公说话总是文绉绉的。
少年人,不过***岁,又没念过书,每日除了和村子里的二蛋玩耍,就是看着远处天空发呆,懵懵懂懂,根本无法理解什么叫做‘准备后事’。
但娘亲这副模样,他还是本能的紧张,冻裂的小手上,平日里难以忍受的痒痒,此刻都被他忘记。
“娘好多了,不用为娘担心……”
“咳……娘就是,有些困……”
“小长生……”
中年女人粗糙的手掌抬起,费力的摸了摸青涩少年的头,又颓然的落下。
土陶碗,砸在床榻上。
中年女人无力的躺倒在床榻上,满是裂痕的泛白嘴唇微动,眼底的光迅速变得黯淡。
青涩少年,名叫顾长生,此时呆呆的看着这一幕,脑海中空白一片。
他心口骤然传来一阵灼热痛楚,而后周遭的一切,尽数如泡影破灭。
“啊……”
顾长生的神情骤然变得痛苦。
他伸手抓向床榻,却抓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记忆深处的至亲化作茫茫光点,消散无形。
……
业国,紫云宗,问心台。
“此子尘缘未断,资质中等,今已年愈十六,只怕难堪造就。”
“嗯?登云阶第二名?”
“可惜……”
周围传来几声惋惜。
面容已褪去青涩的顾长生霍然睁开眼睛,下意识扫看四周。
只见问心台上,两百余个少年被淡紫色的氤氲笼罩,陷入幻境中,正手舞足蹈,其中狂喜者有之,恐惧者有之,悲痛者有之……
“是了,这是紫云宗的入门考核第二关,问心台。”
“不出先前所料,亲缘依旧难以割舍,杂务峰吗……”
顾长生面皮微动,目光幽深。
从先前他得到的消息来看,第一关的意志考核通过者,即便无法通过问心台这关,也能入杂务峰。
紫云宗位于云渺大陆西北位置,乃是业国的大型仙门之一,即便入了杂务峰,也比当散修强得多。
“此次散功重修,资质果然又更上一层楼,达到了中等偏上的水准!”
顾长生表情恢复自然。
他主修的功法,得自一块无名石碑。
双目微阖,顾长生识海深处,便浮现出一道残破的石碑,石碑通体灰黑,长短不一的剑痕覆于其上,使得这石碑看起来坑坑洼洼的。
这石碑,是顾长生在一个破庙所得。
一如问心台的幻境里那般,当初还是青涩少年的他,无知的很,不知死亡为何物,背着母亲的尸体,冒着风雪欲要进城寻医,夜宿破庙,睡了一觉,石碑就跑到了他的识海里。
那之后顾长生一闭眼睛就能看到无名石碑,很是惊慌了一段时日。
再之后,他就从一道剑痕里,领悟到了一篇无名功法,稀里糊涂中,踏上了这条修真大道。
往事如烟,匆匆多年过去。
顾长生心中暗叹一声,不再内视识海,在等待问心台结束的时间里,梳理一番先前的经历。
他在那石碑上领悟到的功法,不同于寻常的功法,在炼气期无法正常修炼,需要辅以其他的功法,经历五次周期性的散功重修,方能攒簇五行,铸就道基。
第一次,他修炼的是木属基础功法,散功重修的时候,他也有过挣扎。
苦哈哈的做了二十几年散修,东跑西颠,吃了上顿没下顿,好不容易修炼到了炼气六层,顾长生自不愿努力付诸东流。
但最后,他还是做了散功的决断。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没那么多的挣扎。
有第一次散功重修前的安排,顾长生很快就将一篇火属基础功法修炼入门,而后成了某个小型修真家族的客卿,安然度过二十余载。
过于谨慎的缘故,第二次散功重修时,顾长生只有炼气四层修为。
木、火、土、金、水。
按照这个顺序,上一次修炼金属功法的顾长生,修为前所未有的达到了炼气九层,还习会了一手符法,更精研了几道威力不俗的剑诀。
“最终阶段已至……”
“水属功法吗……”
念及此处,顾长生明确了接下来的道途。
谨慎!谨慎!还是谨慎!
决不能让近百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只要安然活个二十余载,他就能进行第五次散功,若他所料不错,待得第五次散功以后,他就会以那篇无名功法,铸就道基!
他已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少年。
铸就道基,即为筑基期!
彼时遁地飞天,逍遥自在,岂不美哉?
……
“啊!!!”
随着时间推移,问心台上的少年陆续苏醒,嘈杂的声音打断了顾长生思绪。
他醒的本就较晚,问心台这一关,已临近结束。
紫云宗负责入门考核的几位长老,正传音商谈,决定问心台这关的过关者,不用多说,结果定然惨烈无比,通过者十难存一。
下了问心台,几个少年聚在一起。
他们都是淮安郡的仙苗,顾长生这堪称老妖怪的家伙,也混在其中。
修炼那无名功法以后,顾长生的寿元似乎产生了什么变化,每次散功,都能明显感觉到生机的暴涨,满打满算,此时的顾长生已百余岁,可骨龄一如少年。
“顾长生,你是上一关的第二名,即便这问心台一关没过,也能入门的。”
出言者名叫席梦云,上等资质,长相出众。不过十四五岁,已亭亭玉立。
可能是觉得顾长生气度不凡,赶赴紫云宗的一路上,席梦云对他都有些殷切,时常过来攀谈。
“哦。”
顾长生平淡回应,而后宛如社恐般,退至一旁的黑瘦少年身后。
席梦云一怔。
这……怎么比路上的时候还冷淡?
几个少年俱是目光古怪,看了顾长生好几眼,其中有个身着锦衣的俊秀少年,眉头暗皱,却不动声色,只轻笑开口:
“席姑娘资质上佳,两关皆过,想来内门可期,我等身为同乡,还望日后多多照拂啊……”
几个少年闻言纷纷附和。
“哪里,互相照拂罢了。”
席梦云笑容得体,轻声回应。
顾长生在黑瘦少年身后,不发一言,看着少年们笨拙的表演,乐得清闲。
席梦云对他似乎有意思,但他对于此女,没有任何想法。
这种容姿绝佳的女修,可是祸乱之源,他可不想稀里糊涂的,被那些争风吃醋的男修害死。
又瞧了眼席梦云笑颜如花的脸,顾长生移开了目光。
嗯,他决定日后在门中,对于此女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顾小哥,俺在幻境里又见到小时候的村子里,爹娘也活过来了,只是他们都老得走不动路了……唉!这什么问心台真难过啊!”
黑瘦少年此刻也缓过来了,方才他一直沉浸在悲伤里。
这黑瘦少年名叫赵铁山,十六岁,资质中等,此刻,正很自然的拉着顾长生念叨着,他幻境里经历的一切,满脸的泪痕。
出身层次的差异,让淮安郡的几个少年,彼此间亲疏有别。
那锦衣的少年名叫方弦,是淮安郡太守的侄子,聚在他身旁的几人也是身份相仿,都是些世家大族中人,包括席梦云,出身书香门第,也属于世俗间的权贵阶层。
从小被猎户收养的赵铁山,不太愿意与方弦等人接触,唯独和‘江湖少侠’顾长生走的很近。
顾长生给自己安排的新身份,是孤儿出身、浪迹江湖的年轻剑客。
“铁山,你身具修炼资质,若踏上仙路,过往种种,生离死别也好,人情冷暖也罢,一如云烟。”
听着赵铁山絮絮叨叨,顾长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神情依旧平淡。
“顾小哥,我知道的。”赵铁山抿了抿嘴角,眼中闪过一抹坚毅。
这是问心台下的两百余少年,纷纷惊呼出声,只见那白玉堆砌的问心台上,本来空白的石壁,显露出密密麻麻无数个名字。
顾长生瞧了几眼,瞳孔就是一缩。
“南问天!屠休!贺北斗!这是……以往通过问心台之人的名字?”
那石壁当先的几个名字,个个都是名震业国,乃至云渺大陆闻名的大修士,没想到都是出身紫云宗!
那无数个名字幻化片刻,变得稀疏,最后定格在二十四个龙飞凤舞的金色名字上,看着这些名字,众少年大都面露失落之色。
二十四,生发兴旺之数,于玄门而言,之谓大吉也。
“问心台一关,过者留名,可供后来者瞻仰。”紫云宗几位长老里,一挽着发鬓的中年修士,一甩拂尘,飘然落在众人面前。
“登云阶一关,通过者可入杂务峰,问心台一关,通过者可入外门,两关皆过者,可入内门。”
中年修士面容儒雅,口中轻吐之言,却是响彻整个问心台下。
登云阶,即是考核意志的那第一关。
“名单没有我!”
方弦脸色有些苍白,紧咬下唇。
十五岁,中等偏下的资质,方弦心里已有准备,只能进入紫云宗的杂务峰,可有准备是一回事,面对现实,又是另一回事了。
从淮安太守的侄子,高高在上的权贵,变成最下层的杂役。
巨大的落差,让他心绪不宁。
“顾小哥,看来俺俩能在杂务峰重逢了。”黑瘦少年赵铁山面露苦笑之色,与身侧的顾长生说道。
几个淮安郡的少年,除了方弦以外,还有一个名叫柳风的,也通过了登云阶考核,可入杂务峰。
至于席梦云此女,却是场中两百余少年人里,唯二的两关皆过者之一,可直入紫云宗内门。
“余下人等,即刻送离山门!”
中年修士冷漠的话语出口,目光扫过下方众少年,拂尘一甩。
顾长生等人眼前一花,一阵腾云驾雾般的感觉过后,来到了一处仙雾缭绕的大殿外,三十七名少年错落分明的立于场中。
“我名南问离,负责传授尔等炼气功法,念到名字者,入殿。”
中年修士两手相抱,拂尘垂在臂间,盘坐在大殿内的蒲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