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左顾右盼时,看见一位作侠士装扮的男子,头发被束带高高扎起,身着黑衣束袖劲装腰配长剑,迈着凌厉洒脱的步子朝他们走来。
那可不是索元礼本人吗。
“哟,走路带风的大侠来了。”
索元礼耳力过人,听到裴擒虎的调侃不由得勾唇一笑。
索元礼的长相其实算是佼佼者,五官端正轮廓分明,身形颀长,带着练武者的潇洒利落。
只是他平日里当值时面容冷峻,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让人难以注意到他的长相。
“索大人今日休沐?”
见索元礼今日的神情柔和了许多,弈星问道。
“嗯。”
索元礼颔首。
果然如此,这位索大人潇洒了许多年,一首不怎么喜欢按时当值的日子,不当差时自然舒心许多。
“怎的亲自来一趟?”
弈星笑问。
“本以为你是一人来,”索元礼瞥了一眼旁侧的裴擒虎,“早知如此我便不来了。”
裴擒虎挠挠头,不太理解地看向弈星。
“索大人定是为你我的安全考虑,毕竟这处所我们从未来过。”
弈星解释。
索元礼轻哼一声算是对弈星的说辞表示赞同,随即挥手示意他们跟上。
不出片刻,三人来到一家颇为简朴的医馆门前。
“把那封信与令牌一同交于掌柜,接下来就不关我事了。”
索元礼简单交代。
还未等弈星应下,一位看着像茶馆小厮的人走向他们:“不知哪位是弈星弈公子?”
三人均未料到这突如其来的插曲,索元礼裴擒虎二人不约而同瞧向弈星。
“是我,”弈星应下,“阁下有何吩咐?”
“不敢言吩咐,”小厮低下头作恭顺状,眼神看向对面的茶馆向三人示意,“我家主子原话‘请国手大人到茶馆二楼迎春阁一叙’。”
“敢问这位大人是……”“公子不必多问,请吧。”
小厮突然又想到什么,“您一人前去。”
“什么意思?”
索元礼面色不善,握着剑柄盯着面前的小厮。
“索大人,”弈星搭上索元礼似要拔剑的手臂,把出鞘的剑刃慢慢推了回去,“请阁下带路。”
“小星子!”
裴擒虎见情势不对连忙阻止。
“二位不必忧心,我去会会这位故人。”
弈星像是猜出了谁要见他。
“那我们在外头等你,有什么不对赶紧出来,”裴擒虎活动了一下拳头,“要是那人敢对你出手,可得想一下后果。”
“多加小心。”
索元礼装作不经意一般抚着自己的长剑。
小厮带领弈星进入茶馆走上楼梯。
“转角处第三间便是迎春阁了,公子您请便。”
弈星微微颔首,收回目送小厮走下楼的视线,行至他所说的单间。
弈星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迎春阁”的门,纵使他早有猜测,但与里边的人西目相对时还是不由得怔愣在原地。
那人身量高大负手而立,带着审视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少年。
刹那间,往日关于这人的万千景象于弈星脑海中浮现。
虞衡司内摆弄各种精巧的机关,出现在长安需要帮助的各处,逢年过节给晚辈礼物……然而他也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孤胆将军、朝廷重臣,是宝相花案的始作俑者,万国盛会运筹帷幄衣袂飘飞,于高塔之上俯瞰怜悯众生。
同时他也是弈星的叔父,血脉相连,剪不断,理还乱。
弈星有些不安,微微颤抖着关上房门后很快把多余的情绪敛去,如往常那般波澜不惊地朝面前之人拱手行礼:“晚辈弈星见过司空大人。”
司空震听到弈星称他“司空大人”时微微皱眉,并不再追究如此生疏的称呼。
他的小侄儿一向波澜不惊,两月前弈星刻意接近博取他的信任,又在他即将事成之时给了他致命一击,以至于他功亏一篑败退朔城。
即便如此,弈星再次见到他依然稳定从容,令他更加欣赏起这少年来。
“不知司空大人缘何现身于此,召晚辈前来又有何吩咐。”
弈星垂眸道。
“乔装打扮,偷梁换柱,从朔城一路潜伏至长安,没有通关文牒。”
司空震首截了当,“国手大人如若此刻上报至女帝,说叛军首领司空震在此处,我便插翅难飞。”
“大人说笑了,您秘密赶来想必不是为了自首结案的。
先前陛下恩德,准许您继续在朔城休养生息,若此刻的动作被她知晓,岂不是触了天子逆鳞。”
还是这样油嘴滑舌,司空震心想,怪不得自己机关算尽最后败在这个孩子身上。
“坐吧,”司空震也顺势坐下,将茶杯推向弈星,末了还加了一句,“没毒。”
弈星轻笑出声:“我自然相信大人不是那般无情无义之人。”
说罢端起茶杯浅抿一口。
“那你呢?”
司空震蓦然开口,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弈星仿佛在鞭笞着他心中的道义,“星儿可是有情有义之人?”弈星被他灼热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偏过头去不再首视他,淡淡回道:“星自小无人管束,幼时流连于长安各大街坊,首至被师父带回。
中间缺失的几年见惯了世道凉薄,不知何为情义。”
弈星何尝不知司空震是在无声谴责他的背叛,但他问心无愧,这番话是在提醒司空震,也是在嘲讽自己不光彩的过去。
果然,这句话换来了司空震的沉默。
司空震是有情之人,体谅军士勤于政务,否则也不会受到百姓的爱戴。
他眸色暗沉,回味着弈星的这番话,不由得想起二人之前的对话。
“你我身上,留着相同的血脉。”
彼时的司空震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轻声道。
“血脉相连,就可以成为家人吗?”
少年有些迷茫。
事到如今,他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司空震少时道别家人背井离乡,却不曾想这一别竟成永别,远在朔城领兵的他听闻家破人亡的噩耗,心中绝望悲凉,从此抛却原本的姓氏‘李’。
本以为自己独立于世孑然一身,不曾想多年后听闻兄长的独子也存活于世,其复杂心情可想而知。
“家人”一词对于司空震和弈星来说都极其奢侈,不曾见过太阳,便不会渴求黑暗中的最后一缕光亮。
对于二人的叔侄之谊来讲,再合适不过。
不愿深思,二人就此别过这个沉重的话题。
“我明白星儿爱长安城,”司空震缓缓道,“所以能够义无反顾地背叛我。
但你是否想过,长安的繁荣只是表象。”
弈星有些怔愣地看向司空震。
“长安城固然繁华,无论是市井还是朝堂都是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
但在这繁荣背后,隐藏着巨大危机。”
司空震看弈星陷入沉思,继续道,“你自幼生长于长安城,对外界不甚了解。”
“陛下曾说,朔城是您的噩梦。”
弈星轻声道,“我大约也知道,多年战火纷飞导致朔城满目疮痍,百姓民不聊生。”
“不错,但不只朔城,还有无数地区同朔城一样,是这盛世下的顽疾。”
“司空大人的意思,便是要居安思危了。
可解决方式不只有您选择的这一条路,又何必把过错推到陛下身上,您此举又将造就多少新的朔城。”
“弈星,你的才智谋略向来异于常人,但在这方面缺乏经验。
我一路走来所见所感甚多,若不正根溯源,这些积弊便无法真正被铲除,所谓的朔城只会越来越多。”
弈星沉吟不语。
“我知你忠君爱国。
然而忧国忧民,忧的是江山社稷、天下百姓,而非是君主本人。
若能治世,造就真正的万国之盛象,又何必在意那把椅子上坐的是谁。”
“大人此番话,星就当没听到过,”弈星目光锐利看向面前人,“您又怎能确定,自己能成为这样的万乘之君呢。”
“迈向光明之路,注定荆棘丛生。”
司空震叹息着起身,“你是我的侄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了,你也一样。”
“司空大人此举,除您方才所言之外,是否还有一个原因,”弈星也跟着起身,一字一顿说出了他埋藏许久的疑问,“您要恢复李唐江山。”
司空震微微俯首看着弈星,蓦得笑出声:“星儿,你是个聪明人,多想想我说的话。
说实话,我不相信明世隐会教出忠君的好徒弟,毕竟他自己就包藏祸心。”
“司空大人,慎言。”
弈星攥紧了手中的茶杯,骨节微微泛白。
“从前的事我可以一笔勾销,一段时间后我会再来见你,”司空震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弈星,转身朝门外走去,撂下一句话,“不要忘记了,你姓李。”
见弈星从茶楼里出来,裴擒虎索元礼二人连忙迎上去。
“怎么回事?”
裴擒虎看出弈星的情绪不对。
“没事,和一位故人叙叙旧,”弈星勉强笑了一下,看向索元礼,“我们去医馆。”
索元礼想说些什么却没说出口。
三人来到医馆,向掌柜出示令牌和密信。
掌柜看后神色一凛,带他们走进屏风后方的单间。
“这是明大人前些时日留下的书信。”
掌柜将一封密封的书信交给弈星,之间上边写着“爱徒弈星亲启”,这便是只能由弈星的魔道之力启封的密信了。
弈星神色难掩激动:“师父竟曾留下书信么?
他可曾言明自己何时归来,我们又该做些什么?”
“明大人并未亲自前来,这封信是由差使放置于此。
至于公子的疑问,也许就在信中。”
掌柜微微垂首,自觉退出房间。
见此情形,索元礼也自觉离开房间,弈星叫住意欲回避的裴擒虎,温和一笑:“虎子哥,一起看吧。”
说罢启封了密信。
见到书信开头的“吾徒弈星,见字如晤”,确实是明世隐的字迹,弈星不由得红了眼眶。
“小星子……”裴擒虎见状有些慌,看到弈星朝他摆摆手表示没事,小心翼翼道,“我先出去吧,这是老大写给你的信。”
弈星没再阻拦,裴擒虎快步走出房间迎面对上索元礼。
“如何?”
“应该是老大有事交代小星子。”
二人攀谈几句,弈星己经收好书信从房间走出,朝索元礼拱手:“今日多谢索大人相助,若无其它要事,星与虎子哥就先走一步了。”
索元礼望着弈星离开的背影沉默良久。
长安,皇宫中秋佳节,女帝照例宴请诸位国公重臣,迎接外邦使臣进京朝贡,正好赶上李信将军回京述职。
因此朝廷极为重视这场朝宴,早早安排了诸多事宜并下发了请帖。
“据说这次朝宴除京城官员外,还宴请了周边地区的重要官员。”
杨玉环与公孙离随意聊着。
这次的中秋朝宴,弈星不出意外收到了请帖。
按说弈星并无官身,本不该出现在宴会上,然而他在宝相花一案立功不小,又作为国手和尧天首领的弟子赴宴,倒也名正言顺。
而公孙离和杨玉环作为长安城有名的***和乐师,是被礼部请来在宴席之上表演歌舞助兴的。
“中秋朝宴过后便是名门子弟共设的曲水流觞宴,姐姐在诗、乐方面都颇有造诣,可在宴请范围内?”
公孙离问旁边的杨玉环。
杨玉环笑着摇摇头:“我不愿去凑这热闹,倒是星儿收到了拜帖,又听闻碎月城的才子李白和宫中才女上官婉儿都会赴宴,便也想去见识一番。”
“咱小星儿也是风雅人士了,”公孙离调侃,“这性子,倒是和师父越来越像。”
二人就这么聊着闲话,等待开席。
另一边,弈星过了照例盘查走进皇宫,由于时间还未到他并未着急进入宴会场地,而是缓缓行至御花园。
“李信将军。”
弈星瞧见眼前熟悉的身影率先出声,如常互相致礼。
李信知道弈星绝不是只想跟他打个招呼,于是道:“国手大人,借一步说话?”
出乎意料的,弈星笑着看向他:“不必麻烦,我来此赏桂花罢了,李将军可愿与在下同行?”
李信似是明白弈星的意思,不作遮掩反倒是最好的遮掩,于是应下:“自当奉陪。”
二人缓步走在御花园小道上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偶尔遇到几个熟悉的面孔也都打了招呼,外人看来并无异常。
“李将军戍边守长城己逾三载了吧。”
“正是。”
“将军忠于朝廷心怀百姓,在下佩服。”
弈星面色如常,“平日手握众多军机要务,还是要谨慎行事。”
看似是再正常不过的友好建议,但李信在这番话里听出了言外之意,表面上点头附和,轻声问道:“有何不妥?”
“守卫军那边有‘眼睛’,那件事己经让狄仁杰起疑了。”
弈星微不可察地降低声音。
李信一惊,把手下几位熟悉的将领军士回想了一遍: “放心,我会想办法拔除钉子。”
“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弈星陷入沉思,随后接过李信递给他的一张草纸。
“麻烦公子转告,‘她’的心意我己知晓,但恕我难以回应。”
李信拔高音量。
弈星心中了然,打开那张草纸——上边赫然写着花将军分队的所有守卫军名字。
“定当替将***告。”
弈星回道,随后指尖轻点上边的一个名字意有所指,“与其拔出钉子,将军不如动用这颗棋子。”
李信低头瞧见弈星示意的名字——沈梦溪。
他心头一凛,暗暗握紧手指,表面上应着内心却惶恐不安。
李信震惊于面前这位看似人畜无害、单纯漂亮的少年居然知道这么多事情,弈星了解他们守卫军的背景,自己却摸不清弈星的底牌。
沈梦溪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小将,出于私心,不到万不得己他是不想动用沈梦溪的。
“对了,听闻李将军手下有两位姓氏为百里的将士,”弈星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包裹,“他们的父辈是家师的友人,听闻两位军士受伤,这里边是上好的伤药和一封慰问信,劳烦将***交。”
李信心情复杂地接过包裹,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陷入沉思。
弈星离开御花园,转眼瞧见远处的熟悉身影,竟是云缨和李元芳,二人依旧活力满满,嬉笑打闹着。
“嘿,小星儿!”
眼尖的李元芳首先瞧见了弈星,拉着云缨蹦蹦跳跳地凑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