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筐里塞着十几只活鸡,爪子被草绳捆得死紧,喉咙里发出“咯咯”的闷响。
“陈老板,来只肥母鸡!”
绸缎庄的刘太太捏着帕子躲远两步,“这腥气熏得人脑仁疼!”
陈老西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他抄起铁钩子捅进鸡笼,勾住一只芦花鸡的脖子拽出来,刀刃往鸡喉管上一抹,血“滋”地喷进陶碗里。
笼子里其他鸡扑棱着翅膀惨叫,羽毛混着粪渣子飞了刘太太一身。
这杀鸡的手艺,陈老西干了二十多年。
当年他跟着岳父在城隍庙摆摊,专给香客宰活禽献祭。
后来岳父喝醉酒跌进护城河淹死了,他索性盘下隔壁铺面单干,招牌上写着斗大的“陈记活杀鸡”。
陈老西的妻子桂香是腊月里走的。
那晚她蹲在院子井边褪鸡毛,突然捂着心口栽倒在地。
郎中说是心疾突发,可陈老西总觉得是鸡血味儿冲的——桂香生前最闻不得腥气,每回看他杀鸡都要捂着鼻子躲进里屋。
丧事办完第七天,五个孩子围着堂屋的供桌掉眼泪。
十五岁的长女秀云突然指着香炉叫:“爹!
蜡烛灭了!”
陈老西抬头一看,供着桂香牌位的五根白蜡烛齐齐断了芯子,蜡油淌成黏糊糊的一滩。
他后脊梁一阵发冷,抄起笤帚往空气里乱挥:“晦气东西!
滚远点!”
三个月后,秀云在河边洗衣裳时滑进水里。
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件没拧干的褂子,指甲缝里全是青苔。
又过了半年,次子福生跟着同学***喊“抗日救国”,被流弹打穿了肺管子。
陈老西抱着尸体坐了一宿,天亮时发现福生的手指头蜷得像鸡爪。
五十七岁那年,陈老西的胳膊上长出一片红疹子。
抓破了流黄水,结痂后竟变成硬邦邦的鳞片,郎中拿银针一挑,底下钻出几根带血的鸡绒毛。
“报应……这是报应啊!”
隔壁扎纸人的王瞎子摇头,“你听听,他咳嗽声跟老母鸡打鸣似的!”
入秋后,陈老西彻底下不了床了。
他整日缩在发霉的被褥里,身上盖着三床棉被还打哆嗦。
长媳玉梅端药进来时,常看见公爹瞪着房梁喃喃自语:“别啄我……别啄我!”
某日深夜,玉梅被凄厉的鸡叫声惊醒。
她举着油灯推开厢房门,只见陈老西赤脚站在地上,双手拼命抓挠胸口,皮肉里嵌着密密麻麻的鸡喙印子。
冬至那晚,陈老西突然有了精神。
他让玉梅把长子德全叫到床前,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盯着房梁:“德全……快……快赶鸡!”
德全愣愣地抬头——房梁上积着陈年蛛网,哪有半只鸡的影子?
“你们瞎了吗?!”
陈老西猛地掀开被子,露出溃烂流脓的胸膛。
几十只半透明的鸡影在他皮肉下蠕动,尖喙“笃笃”啄着骨头。
“这些畜生……都是我杀的……它们来索命了!”
玉梅吓得打翻了药碗。
陈老西突然抓住德全的手腕,指甲掐进肉里:“别卖鸡了……赚的黑心钱……买不来棺材板啊!”
说完喉咙里“咯”地一声,身子首挺挺倒回枕头上。
出殡那天,德全把“陈记活杀鸡”的招牌劈成柴火烧了。
火堆里爆出“噼啪”声,围观的老街坊都说像鸡骨头炸开的动静。
三个月后,德全夫妇在阊门码头支了个馄饨摊。
玉梅剁馅时总要多念几句佛,案板边上供着从寒山寺请的往生牌位。
偶尔有熟客问起陈家为什么不卖鸡了,德全就舀一勺热汤浇进碗里:“改行啦!
荤腥生意……损阴德。”
白蜡巷的鸡贩子换成了外乡人。
新来的小伙计杀鸡时总觉着后脖子发凉,一回头,只见陈老西常坐的那把竹椅上落满鸡毛,风一吹就打旋儿。
月琴师兄感悟:陈老西临终时见的哪里是鸡?
分明是嗔恨心化成的业障。
佛经说杀生如种荆棘,来日必自伤手足。
你看那芦花鸡喉管喷出的血,终究洇透了陈家的香火;铁钩子勾住的岂止是鸡脖子,更是子孙后代的福报。
世人总笑“因果报应”是唬人的话,却不知举刀时早己欠下阎罗账。
陈德全砸招牌那一斧子,劈断的不仅是杀业,更是轮回的锁链。
须知众生皆畏死,刀下的哀鸣,迟早变成坟头的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