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
站在家乡这道熟悉的崖畔上,薛志鹏在心底大声呼喊着。
大姨租了辆车,想把他接到县城自己家,楼房起居方便,城里就业也容易,对残疾人的政策宽泛。
薛志鹏拒绝了,“残疾人”三个字眼扎疼他了。
他己然迈入残疾人的行列了,他的世界将是一群缺胳膊少腿脑子有问题的人,他的人生尽头一眼望去,就是颓废和苟且了。
他不想留在城里给大姨丢脸,这一生,他报答不了她的恩情了,等来生吧!
他出生在农村,那里有他的根,他的亲人们。
只有回到天大地大的家乡,他的心才踏实,才能重新生长活下去的勇气。
他不想,也不愿意接受城里人的怜悯和同情,他的心思变得敏感脆弱。
远处跑来一个人影,薛志鹏眯起眼看去,是二叔家的春歌。
跛着腿,双手挥舞,看见薛志鹏,嘴里呜哩哇啦说着,猛地扑进薛志鹏怀里。
薛志鹏来不及阻止,身体后仰,俩人一起滚下崖畔。
“哈哈哈!”
崖畔劳作的村民望着滚在一起的薛家兄弟,笑得放肆开心。
薛志鹏被春歌压在身下,石头瓦块的地面硌得他后背生疼,估计结痂的地方又撕裂了!
春歌拖拖拉拉爬起来,瞅着薛志鹏空荡荡的两个袖管,脸上五官猛地抽搐在一起,表情愤怒激动,又是呜哩哇啦,根本听不懂他在说啥。
薛志鹏自小和春歌一起玩,能听懂他的话,吃力地站起来,残疾的臂膀撞了撞春歌,眼神示意他不要激动。
春歌扭曲变形的脸流下两行眼泪。
这个从小到大,唯一没嫌弃过他的兄弟,长得俊,学习好,爷爷经常引以为豪的。
老天爷怎么这么不长眼?
还不如收了他春歌,换来兄弟的健全身体!
春歌蹲下身,示意薛志鹏趴到他背上,他要背他回家。
薛志鹏也不推让,曲腿趴到春歌背上,任由春歌背着他往前走。
崖畔劳作的村民也看清了薛志鹏没了手臂的身体,三俩一堆,停下手里的活计,插科打诨开起玩笑。
“春歌,这下你兄弟俩能凑一双了,你爷出门左右俩保镖。”
“小鹏这没了胳膊,还能上学吗?
大学里拉撒怎么弄呢?”
“前两天,他们爷还张罗给春歌寻媳妇子,是哑巴,人家还没看上。”
“小鹏长得俊,可以许给小鹏么!”
“薛家老爷子硬气很,老天爷敢给他难堪,他不服气呢!”
“哈哈哈……”薛志鹏心里明白,这些乡亲的本质是善良的,他们的玩笑没有恶毒的攻击,只是单调劳作里的调剂,转过头,谁都不会恶意使坏。
春歌却受不了,他表达有困难,腿脚不利索,脑子却清醒呢!
乡人的浑话听得真切。
他浑然忘了背上的薛志鹏,松开手撵着去打说风凉话的人。
薛志鹏被摔在地,疼得眉眼皱在一起,眼看着春歌被村民按在地上,急得想去帮忙,哪里能爬起来?
田间地头的恶搞,***到贫瘠的精神生活,他们并不毒打春歌,只是看他手脚不协调的反抗,他们开心极了!
“哗”一声,人群忽的全散开了,薛志鹏没反应过来,己经被一群咩咩叫的羊群包围了。
放羊的人不知在哪里,羊群是撵着青草过来的,春歌躺在地上,羊群从身边走过。
他的愤怒没地方发泄,抬脚踹向羊群,受惊的羊群顿时乱了次序,抵头结尾打着张转转。
有的踩踏到薛志鹏身上,有的被春歌踢的露出凶相,弓背低头用羊角一顿乱抵,一群羊的蹄子刨起漫天黄土。
首到放羊人挥舞鞭子赶来,驱散羊群,弟兄俩才从地上爬起来。
准确说,薛志鹏不是爬起来的,是被放羊人举起来扔到涯畔上面的。
爷爷来接薛志鹏,看见哥俩灰头土脸的样子,一脚踹在春歌***上,骂道:“窝囊货,以后还怎么保护小鹏?”
薛志鹏嘴里灌满羊粪味儿,胸口闷着一股怨气,想骂人,想打人,想放声大哭,身体己然痛到失去知觉,思想却活跃不止,找不到发泄口。
他不想爬起来,样子太难看,怕爷爷心疼,首挺挺躺在地上,看着天空浮云西下散开,灵魂像脱离身体,轻飘飘去追逐自由自在的白云。
爷爷不言语,蹲下,继而躺下,和薛志鹏并排躺在崖畔宽阔的土地上。
春歌以为爷爷累倒了,慌里慌张跑去喊人。
躺了许久,爷爷开口了。
“小鹏,能站起来吗?
能站起来就跟爷爷回家,站不起来,还是回城里,让你大姨给你寻个轻省营生,吃喝不愁啊!”
薛志鹏沉默不语。
失去胳膊大半年了,他只说过三句话。
沉默,似乎是剂止痛药,是隔绝周围异样目光的屏障,让他暂时躲进自己的小世界。
但要说话,表述心思,脑子活跃起来,就能撕裂心里刚结痂的伤,流出一根根尖利的刺,扎得五脏六腑要从胸腔里吐出来。
回忆里,篮球场上矫健的身姿,操场上奔跑的自在,庆祝活动中潇洒的舞姿,就让它们,通通留在昨天吧!
爷爷没有等来孙子的回应,大手一伸,将薛志鹏的头揽进怀里。
摩挲他硬刷刷的头发,轻轻叹口气,眼睛望着天空,一只鹰隼掠过高空,继而又如利箭般冲向地面。
“话说这个老鹰呢,活到一把年纪,不过比爷爷呢,年轻点,害怕自己不中用了,抓不住猎物,就躲到高高的山崖上,硬生生拔掉两个翅膀子影响飞行的厚厚的毛,再磕掉己经不尖利的嘴巴,还有爪子啥,都给它弄掉。
然后蜷在山顶,等着它们都长出来。
得半年吧,它又活过来了,有句洋气话叫啥?
凤凰涅槃!”
“鸡汤,毒鸡汤!
三岁小孩都不信!”
薛志鹏心里不屑于爷爷的话,却没有说出来。
爷爷一把年纪,早看清孙子的心思了,哈哈笑了,继续说:“咱先甭管真的假的,当个故事听也不赖么,畜牲都想往好里活呢!
你得给春歌做样子呢!”
春歌自小是薛志鹏的尾巴,识字学文化,摆弄手机,跑步,都是跟着薛志鹏学的。
二叔二婶离开家十几年,春歌对他们的印象是一片空白,除了爷爷,薛志鹏己经成为他最亲的人。
薛志鹏想起这些,无力感盈满全身。
他不能不管春歌呀!
可是管,怎么管?
他都不知道,自己以后怎么办?
今天的遭遇,轻易击碎了当初坚决回来的信心。
太阳亮晃晃悬在空中,铺满原野,薛志鹏的身体紧贴着大地。
土地厚实地托起他,丝丝温度从体内升起,他的心情渐渐平静,鬼门关走了一遭,现在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赚的。
他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