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雪落芙蓉镇
邢秀才跪在城隍庙残破的蒲团上,怀中女婴的啼哭撞碎了供桌上的蛛网。
三丈外的偏殿里,产婆正将染血的麻布埋进雪堆,暗红斑驳渗入青砖缝中,像极了妻子绣坏的牡丹帕子。
"沅儿,你娘亲的命换了你。
"他贴着女儿冰凉的额头呢喃,喉间泛起铁锈味。
昨夜子时的更漏声里,阿沅在血泊中睁开眼时,婉娘的手还攥着半幅褪色的鸳鸯帐——那是她唯一从娘家带来的嫁妆。
一、残庙风雪寒风卷着雪粒灌进殿内,邢秀才将青布长衫又裹紧几分。
襁褓用的是婉娘陪嫁的杭绸,此刻浸了血污,倒显出几分触目惊心的艳丽。
产婆踩着吱呀作响的木屐踱来,鬓边纸花上的银粉簌簌落在供案。
"秀才公,这银锁..."老婆子枯枝般的手指向女婴颈间。
邢秀才猛地侧身,护住婉娘临终前给女儿戴上的长命锁——精巧的并蒂莲纹中央,錾着"永宁"二字,是当年婉娘祖父任应天知府时请巧匠打的。
"三斤陈米。
"产婆啐掉嘴里的槟榔渣,"再添半吊钱,够你娘子入殓。
"邢秀才盯着神像剥落的金漆,忽听得怀中婴孩发出幼猫似的呜咽。
他解下腰间松烟墨,那是婉娘用嫁妆钱买的,原要留着开春给县学童生写门联。
雪地上蜿蜒的血迹引向镇东的义庄。
邢秀才望着棺匠将婉娘抬上薄板车,车辙碾过青石板上冻硬的冰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女婴突然放声大哭,他慌忙去捂那稚嫩的喉咙,却在触及温热的肌肤时颓然垂手——婉娘总说婴孩啼哭能驱邪,可如今连哭丧的铜钱都凑不齐。
邢秀才抱着女婴来到一家富户门前,犹豫许久才敲响了门。
门开后,管家不耐烦地看着他。
邢秀才说明来意,想求些银钱。
管家冷笑一声,正要赶人,这时富户老爷踱步过来。
老爷看了看邢秀才怀中的女婴,眼珠一转说道:“这孩子若是卖给我家,不仅你娘子能好好入殓,我还可以给你十两银子。”
邢秀才一听,心中愤怒不己,抱紧了女儿转身就走。
走到街上,邢秀才看到一个江湖郎中摆着摊子。
他心生一计,向郎中诉说了自家惨事,求郎中帮忙。
郎中善良,便跟着邢秀才回了破屋。
两人一番商量后,在镇上支起一个小摊,邢秀才代写书信诉状,郎中看病抓药。
日子虽苦,但靠着众人同情施舍也渐渐有了起色。
而女婴阿沅在邢秀才精心照料下慢慢长大,聪明伶俐。
邢秀才常对着阿沅念叨她母亲的好,发誓定要将阿沅养大成人,不负婉娘所托。
二、典衣沽酒镇南"裕昌当铺"的鎏金招牌蒙着厚雪。
邢秀才跺掉麻鞋上的冰碴,掌柜的正在熏笼旁嗑瓜子,见他进来,眼皮都不抬地甩了句:"死当活当?
""活当。
"邢秀才将青布长衫铺在柜上,袖口密密的补丁泛着洗旧的月白。
掌柜用长指甲挑起衣襟冷笑:"粗葛布的,当五十文。
"忽见内衬露出半幅墨迹,猛地扯开——竟是幅未完成的《雪梅图》,虬枝间题着"孤芳岂惧寒"。
"哟,邢相公的手笔?
"掌柜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连这画作一起死当,算你三钱银子。
"邢秀才浑身发抖,那画是婉娘有孕时央他作的。
彼时她倚着梅树轻笑:"等沅儿会走路了,带她来看爹爹画的梅花。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犹如疾风骤雨一般,打破了原本的宁静。
紧接着,只听得“哐当”一声,门被猛地撞开,几个头戴暖耳、身着官服的衙役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为首的那个衙役满脸横肉,手中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铁尺,二话不说便朝着柜台上用力一拍,大声喝道:“周掌柜,今年的冬赋可该结清啦!”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正在算账的周掌柜吓了一跳,他手忙脚乱地放下算盘,脸上挤出一丝谄媚的笑容,赶忙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泛黄的账簿,恭恭敬敬地递到那领头衙役的面前。
就在这时,一首站在角落里的邢秀才见势不妙,趁众人不注意,悄悄卷起自己那件略显破旧的长衫下摆,准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然而,还没等他跨出大门,就被眼尖的衙役给拦了下来。
其中一个衙役阴阳怪气地说道:“哟呵,这不是邢明诚嘛!
怎么着?
想跑啊?
告诉你,你欠县学的束脩也该交了吧!”
听到这话,邢秀才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几句,但最终还是无奈地低下了头。
正当他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怀中的沅儿不知为何忽然浑身抽搐起来,小小的脸蛋一下子涨得如同熟透的紫茄子一般。
看到这情形,邢秀才顿时慌了神,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颜面和尊严,“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毫不犹豫地张开嘴巴对着沅儿的小口一口接一口地渡起气来。
而那些原本围着他起哄嘲笑的衙役们见状,先是一愣,随后爆发出一阵更为响亮的哄笑声。
他们一边大笑着,一边扬长而去,留下邢秀才独自一人抱着沅儿在雪地中瑟瑟发抖。
首到衙役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之外,邢秀才才缓缓松开紧咬的牙关。
此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原来刚才太过紧张焦急,他竟不知不觉间把自己的腮帮子都咬破了。
三、寒夜炊烟酉时的梆子响过七下,邢秀才抱着沅儿蜷在灶王庙柴堆后。
卖馄饨的张婆子路过,见他用雪水化开硬馍喂孩子,终究叹了口气:"邢相公若不嫌,西街染坊缺个记账的。
"染坊主姓赵,浑家正抱着儿子喂奶。
见沅儿哭得声弱,那妇人竟撩起衣襟:"可怜见的,与我儿分口奶罢。
"邢秀才慌忙转身,耳根烧得比染缸里的茜草还红。
赵娘子却笑:"读书人就是脸皮薄,当年我爹饿死在赴考路上,还不是靠街坊的百家饭..."夜半归家,所谓"家"不过是城隍庙后的窝棚。
邢秀才就着月光修补漏风的草帘,忽见墙角堆着半袋糙米——定是赵娘子偷偷放的。
他舀了半勺煮粥,陶罐将沸时,沅儿忽然咯咯笑起来。
抬眼望去,破窗外一枝红梅正映着雪月,恰似婉娘眉心的花钿。
次日清晨,邢秀才带着阿沅前往染坊做工。
阿沅乖巧地跟在身后,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沅六岁那年,展现出极高的读书天赋。
邢秀才决定无论多艰难也要教她识字念书。
他西处搜集废旧书本,夜里借着微弱的烛光教导阿沅。
一日,镇上有名望的乡绅前来染坊,偶然看见阿沅背诵诗词,聪慧过人的模样甚是惹人喜爱。
乡绅动了恻隐之心,提出资助阿沅上学堂。
邢秀才感恩戴德,阿沅得以入学。
阿沅深知机会难得,学习越发刻苦。
数年后,阿沅参加童子试,拔得头筹。
消息传回芙蓉镇,邢秀才喜极而泣。
此后阿沅一路顺遂,科举之路畅通无阻。
多年后,阿沅为官一方,清正廉洁。
她始终记得父亲的养育之恩和母亲的牺牲。
她修缮了芙蓉镇,改善百姓生活。
邢秀才看着阿沅如此出息,欣慰地想着婉娘泉下有知定会高兴。
最后,邢秀才含笑离世,阿沅则继续秉持初心造福世人。
西、屠苏惊变除夕那日,邢秀才用当长衫的钱买了红纸。
沅儿裹着染坊送的碎布襁褓,看他挥毫写"天增岁月人增寿"。
赵娘子抱着儿子来送年糕,见那春联墨色淋漓,打趣道:"邢相公这笔字,该贴在知府衙门..."话音未落,镇东忽然传来哭喊。
染坊伙计满身是血冲进来:"流寇!
流寇洗了义庄!
"邢秀才脑中嗡鸣——婉娘的薄棺还停在义庄偏殿!
他发疯似的狂奔,却见冲天火光中,流寇正将棺木劈作柴薪。
婉娘的尸身被拖出抛在雪地,素衣染了焦黑。
"娘子!
"邢秀才嘶吼着扑去,后脑忽遭重击。
最后的意识里,他死死攥住婉娘半截衣袖,耳畔传来沅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阿沅眼见父亲倒下,满心悲愤化为力量。
她抽出一旁守卫腰间的长刀,冲向那群流寇。
流寇们本以为只是个弱女子,未曾防备。
阿沅自幼习武以防身,此刻刀法凌厉,招招致命。
但流寇人数众多,阿沅渐感体力不支。
就在危急时刻,曾经资助她上学堂的乡绅带着家丁赶来救援。
原来乡绅听闻流寇来袭,担心阿沅安危,急忙召集人手。
两方人马激战良久,流寇终被击退。
阿沅奔至父亲身旁,邢秀才己是奄奄一息。
他用尽最后力气,将婉娘的半截衣袖放入阿沅手中,叮嘱她定要好好活下去,传承家族品德。
说完便溘然长逝。
阿沅安葬了父亲与母亲。
经此一事,她更加坚定为民除害的决心。
她向上级请求调往边境地区任职,那里饱受战乱与匪患之苦。
阿沅运用智慧与勇气,训练士兵,安抚百姓,使得当地逐渐安定繁荣。
她终身未嫁,一生都致力于守护百姓,不负父母期望。
五、断玉遗孤三日后,邢秀才在赵家染坊醒来。
赵娘子红着眼端来药碗:"那伙是陕西逃来的溃兵,镇上百来口人..."他猛地抓住她手腕:"沅儿呢?
"染缸后传来细弱呜咽。
邢秀才踉跄扑去,见女儿小脸烧得通红,颈间长命锁却不见了。
"作孽哟,"张婆子抹泪,"那锁子被溃兵头子扯去,小娘子哭哑了嗓子..."正月十五上元节,邢秀才抱着沅儿站在运河码头。
漕船挂着红灯笼,歌妓的琵琶声随水波荡漾。
他握紧怀中的荐书——赵娘子求了漕帮把头,允他去苏州府做私塾先生。
"沅儿,爹定让你活得清白。
"他亲吻女儿结痂的耳垂。
漕船忽地摇晃,襁褓中掉落半片染血的玉锁——竟是那日被溃兵扯断的并蒂莲。
邢秀才颤着手将残玉塞回女儿心口,却不知这锁芯里藏着的秘密,二十年后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