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日头把院子晒成蒸笼,汗珠子顺着少女的麻花辫往下淌,在蓝布衫上洇出深色云朵。
"要不说小满命里带福呢!
"刘婶捏着照片往小满娘手里塞,腕上的假玉镯磕着酱缸哐当响,"赵大川!
国营厂三级技工,家住二环里西合院..."小满盯着缸里沉浮的豆瓣酱,恍惚看见爹临终前浮肿的脸。
去年这时候,肝癌晚期的男人还硬撑着腌完最后一缸酱,如今遗像前的供品正是这缸发黑的酱——娘说不能糟践东西。
"姑娘瞧瞧姑爷!
"照片突然怼到眼前。
男人方脸阔嘴,板寸头泛着青光,像颗剥了壳的卤蛋。
小满想起昨儿河边二丫念的琼瑶小说,噗嗤笑出声:"这福气怕是从天灵盖漏光了吧?
""死丫头!
"娘扬起的笤帚疙瘩带起一阵花椒雨。
小满缩着脖子躲到枣树后,树影正好遮住爹的遗照。
照片里穿中山装的男人嘴角沾着酱渣,那是他最后一顿饭噎住时娘慌忙擦的。
刘婶的描金帕子甩得噼啪响:"虽说大川脑子首些,可人家北京户口金贵!
他爹是退休八级工,家里西合院抵得上咱十个村..."话音未落,隔壁王婶拎着粪勺经过矮墙:"小满娘!
你家酱缸招蛆啦?
我这儿新沤的肥管够!
"花椒地的麻雀轰然惊飞。
小满趁机溜进灶房,揭开咕嘟冒泡的炖肉锅,热气糊了眼镜片。
铁勺碰着陶瓮的脆响里,她听见娘带着哭腔说:"彩礼不要三转一响,就求给闺女落个户口..."***五更天的鸡叫撕开晨雾时,腌菜罐己经塞不进包袱。
娘把三冬前渍的酱萝卜夯进玻璃瓶,陶罐碰着搪瓷缸叮当乱响:"到了婆家勤快些..."话没说完,咸水珠砸在蓝布上,洇出朵墨菊。
绿皮火车吭哧着爬过麦田,小满才发现裤脚沾着酱汁。
对面大娘啃烧饼溅出的油星,在她手背烫出个红点。
怀里陶罐突然"咔"地裂开缝,咸水顺着的确良衬衫往下爬,在车厢地板上画出歪扭的小河。
"同志,换靠窗位不?
"穿喇叭裤的男人凑过来,蛤蟆镜映出她沾酱渣的衣襟。
小满把裂罐子搂紧些,龇出八颗白牙:"谢了,我这儿腌着人呢。
"趁对方发愣,她摸出硬馒头蘸裤脚咸味啃,车窗倒影里鼓着腮帮的姑娘像只屯粮的仓鼠。
后排婴儿突然嚎哭,年轻母亲翻遍布兜找不见糖块。
小满递过油纸包:"花椒糖,俺们村止哭偏方。
"孩子吮着糖果然安静了,只是小脸渐渐涨成猪肝色——爹说过,林家花椒能麻翻叫驴。
***保定站的晚霞把铁轨烧红时,小满摸到裤兜里的硬疙瘩。
蓝皮存折夹着铅笔字条:"攒够钱就回家",后半截被汗渍晕成蓝雾。
她突然想起离村时,娘蹲在酱缸旁舀卤水抹眼睛,就像爹咽气那晚把哭声摁进冒泡的酱缸。
列车员开始播报北京站,小满数着月台上剥落的红漆字,忽然被喇叭里的歌声刺得眼眶发酸。
隔壁车厢在放《北京欢迎你》,欢快的旋律撞在腌菜罐上,溅起细碎的咸味。
"姑娘是来投亲?
"对座大娘递来半拉橘子。
小满摇头,橘子瓣在嘴里炸开酸汁:"嫁人。
"她说得轻巧,却看见大娘瞳孔里映着个灰扑扑的影子——蓝布衫,塑料凉鞋,辫梢还沾着酱缸边的苍耳子。
出站口的穿堂风卷着煤灰扑来,小满眯眼望见个举纸牌的男人。
劳动布工装泛着碱花,纸牌上"林小满"三个毛笔字东倒西歪,最后一捺拖出条长长的墨迹,像她裤脚那道酱汁河。
"赵...赵大川?
"她攥紧存折往前挪。
男人猛然转身,纸牌"啪"地拍在身后胖子脸上。
小满瞧见他后颈的汗渍慢慢洇开,形状像极了老家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