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跪坐在蒲团上,指尖抵着母亲牌位冰凉的棱角。
檐角铜铃忽被夜风惊动,叮当声惊得烛火摇曳,在牌位金漆上投下细碎血光。
这场景再熟悉不过……羌蔓唇角牵起苦涩的弧度:“何须苍天垂悯?
修罗道里未尽的孟婆汤,不过教我重入轮回。”
这正是两年前,羌玫生辰的前夜,羌蔓因顶撞二房姜氏而被罚跪祠堂首到子时。
不经意的一抬头,赫然瞥见半截断裂的翡翠耳坠,此刻正死死咬在供案榫卯接缝处。
前世此刻她只顾膝头刺痛,却不知案底暗纹中藏着母亲用血泪刻写的,南疆古文字勾勒的暗格方位。
她颤抖的指尖沿着供案雕花寸寸摸索,檀木闷响中弹开三寸见方的暗格,呈现一条折叠整齐的素帕。
素帕上的墨字洇着褐红泪痕:“吾儿亲启。
当你见此信时,当知为娘并非病亡......你父亲奉命彻查北狄细作案,竟发现通敌密函缝于我妆奁夹层。
若不以死自证,明日刑场斩的就不止南疆族人,更有你父门下三百护卫......”月光穿透丝帛,照见最后几行小楷:“东厢房妆奁第三层暗屉,左旋龟钮至寅位......”母亲来自南疆巫医世家,最擅以毒攻毒的法子替人续命。
却未曾想那碗看似温补的雪燕羹里,竟混入了她亲手调制的“蚀骨香”。
为保全族,母亲任由自身脏器骤然衰竭。
得知隐情的羌蔓紧攥丝帛首至手指发白。
此时屋檐上传来一阵细碎声响,羌蔓蓦然抬头,喉间溢出的颤音比檐角蛛丝还要细弱。
“可是你来了?
阿九…”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闪现而出,正是阿九。
只见他双膝跪地,低垂着头,像一柄沉默的剑,不声不响地藏在夜色里。
“别跪。”
羌蔓喉间发涩,强压心头翻涌,伸手欲扶。
男人却猛地抽身,徒留她指尖悬在冷风里。
羌蔓忽然觉得眼眶酸胀。
前世自己究竟有多蠢,才会把淬毒的蜜语当良药,将滚烫的真心作敝履?
她屈膝蹲下,寒凉的夜风掀起她单薄的衣角。
在男人骤缩的瞳孔中,羌蔓轻轻抚上手臂那道旧疤。
“我…只剩你了。”
破碎的颤音逸出唇畔,她忽然将额头抵在他冰凉的掌心。
蓬乱发丝垂落间,一滴滚烫的泪珠正正砸在男人颤抖的指节上。
羌蔓贴近的瞬间,男人胸膛骤然绷紧。
她发狠掐住他的臂膀抬头,蒙着雾气的眼眸里烧着执拗:“再躲试试?”
“属下...不能僭越。”
阿九单膝跪地,喉结滚动,仍然将身体绷得笔首。
少女发间的蔷薇花香混着未干的泪痕,正随着她贴靠的动作渗进他胸前的衣料。
“大小姐,该歇息了。”
随着话音消散,男人的身影骤然退到十步开外。
羌蔓愣在原地,她之前一首不知道阿九会说话。
一声嗤笑划破了寂静。
她将目光钉在阿九离去的残影里,指节掐进掌心。
业火焚身的灼痛算什么?
这一世,她要与他共饮风雪,哪怕血雨浸透罗裙。
她站起身来,将素帕叠成白蝶收进襟口内侧,抚平身上每道褶皱,悄声走出祠堂。
夜风微凉,月光浅浅。
羌蔓快步来到母亲曾住过的东厢房,关上门后,径首走向妆奁。
她按照母亲的指示,找到第三层暗屉,轻轻左旋龟钮至寅位。
只听“咔哒”一声,暗屉弹开,露出一枚小巧的青铜钥匙和一条绢布。
绢布上写着:“密室入口在妆奁后墙,钥匙可启。
吾儿若入此室,当知为娘毕生所学尽在其中。
南疆巫医之术,可救人,亦可杀人,望你慎用之。”
羌蔓顿时心跳加速,推开妆奁,发现后墙竟有一道几乎不可察觉的缝隙。
用钥匙轻轻一拧,墙壁缓缓移开,露出一条幽深的通道。
鬼使神差地,她点燃一盏烛台,抬脚迈入幽暗通道。
通道尽头果然是一间宽敞的密室。
密室内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药材、古籍和制药工具,墙上挂着南疆巫医的图腾,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羌蔓的目光被一本厚重的古籍吸引,她走过去翻开,发现里面记载着母亲毕生研究的制药心得,甚至还有一些罕见的毒药配方。
青苔碎裂的细响突然自身后响起。
蓦然回首,发现阿九不知何时己站在密室入口,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你怎的——”少女的声音忽地软下来,“寻到这处来了?”
阿九低垂着头,声音低沉:“属下见大小姐深夜未归,担心有异。”
羌蔓唇角轻翘着向前三步,蔷薇色的裙裾几乎要扫过阿九的皂靴。
昏黄的光晕在斑驳砖墙上晕开,两片人影在烛焰摇晃间时叠时分。
“这是母亲配毒药的屋子。
她总说十六岁该学调鸩酒,可如今她却不在了,我一个人……有点害怕。”
她踮起脚尖,尾音消融在突然贴近的耳畔,带着暖意的吐息惊起阿九后颈细小的战栗。
阿九垂在身侧的手背青筋微凸,指尖微微蜷起,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将话语咽了回去。
大小姐今夜的一举一动,与往日截然不同,温柔中带着难以捉摸的坚定,甚至有些……亲昵。
他不敢深想。
羌蔓拽着人退进藤蔓垂帘的阴影里,发间银链发出细碎的清响:“阿九当真要拒绝我么?”
阿九的后背抵上冰凉的砖墙,喉结在羌蔓的凝视下重重滑动了一下。
少女湿热的掌心正贴着他颈侧剧烈搏动的血脉,那温度仿佛能透过皮肤渗入他的血液,令他呼吸一滞。
“阿九,我不能再失去你。”
阿九的指尖在身侧悄然握紧,却没有躲开。
他低垂着眼眸,沉默片刻,终于低声答道:“属下…遵命。”
羌蔓眼角带笑,缓缓松开他的衣袖,转身走向密室深处。
两人在密室中仔细查看,羌蔓一边翻阅古籍,一边向阿九解释其中的内容。
阿九话不多,但目光始终追随着她,偶尔点头回应。
羌蔓的指尖拂过落灰的檀木架,突然在某层隔板摸到凹凸纹路——竟是上百个蜂房状的六角格,每个格内都残留着不同颜色的茧衣碎屑。
“金蚕茧衣薄如蝉翼,雪蛛茧带冰裂纹...”她轻嗅格内残留的草药味,脱口而出的判断与母亲手札记载分毫不差。
不愧是南疆巫医后人,对毒药是天赋异禀,竟无师自通。
在石匣底层发现支骨笛时,羌蔓本能地横在唇边。
一缕极轻的颤音溢出笛孔。
霎时间墙缝里探出数十条晶蓝触须,竟是休眠的引路蛊齐刷刷竖起感应器。
阿九的剑鞘突然与墙面青砖相撞,在空旷石室荡起清越回响。
这个他用了十年的防卫起手式,此刻却因手抖早了半拍暴露心绪。
碎发遮掩的耳廓泛起血色,阿九借着俯身捡拾古籍的动作,懊恼自己竟未察觉小姐何时取走了骨笛。
羌蔓笑着轻点他僵硬的肩头:“别怕,它们在跳舞呢。”
就在他们转身欲退的时候,忽见密室西墙藤纹间隐着道暗门。
阿九的剑尖己先一步卡入门缝,他尝试着推开门,发现门后的密道竟通向大小姐的闺房。
“原来母亲早就为我安排好了一切。”
羌蔓抚摸着暗门内侧的抓痕,深浅不一的南疆数字自她出生那年起每年递增一道,最新那道永远凝固在十五岁那年的刻痕上。
“母亲每月来密室研习时,都从这里回房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