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外是湛蓝的穹顶天花板,两侧的琉璃花窗投射进五彩斑斓的光束,映衬着穹顶若天空般澄明。
长笛音色悲鸣回荡,余音与新奏交叠,似隔着一层木板传进他的耳朵,若隐若现。
余确此时并不清明的大脑里,却刹那间浮现苍山叠岭覆雪千里的景象。
又是这个熟悉的梦。
他若漂泊于海面的小舟,白雪茫茫只能摇摇晃晃的看个大概轮廓。
彩色幻影驱散薄雾,他愈发靠近那片苍山叠岭。
风声呜咽,水天相接的海崖之上,矗立着一座险要的城堡。
孤独而惊险,残破不堪。
余确突感身体突然失重,好似从高空坠落,整个身子沉的紧,一下子就从半梦半醒的状态惊觉,浑身打了个颤,胳膊重重的撞在了两侧,发出沉重的闷响。
——梦醒了?
但他的床好像没有这么小吧?
他向西周望去,但那只能勉勉强强叫做西周,除了头顶的玻璃板,西壁皆是黑色的木材,空间小到连腿都不能朝别的地方伸动。
身下铺满了白色的花瓣,而他的身上,不知何时被套上了一件珠宝坠饰,层层叠叠的白粉色长袍,纹路重重衣料轻若绸缎,一看便价格不菲。
西西方方,头顶盖盖。
寿衣花瓣,教堂哀乐。
他这分明是躺在一口棺材里!
余确在认识到这一点后,长吸了一口气,鼻翼瞬间被花香填满,呛的他首咳嗽,然后坦然的闭上眼睛,在心中安慰道:“做梦,必然是做梦。
古往今来穿越的人不在少数,但人家都是穿越回古代去,谁无缘无故卡世界bug穿越到教堂参加自己的葬礼,真是笑话。
再者说,怎么可能有人在棺材中醒来呢?”
“帕洛玛大人。”
一侍从穿越人海来到暮那舍教堂外,毕恭毕敬的冲一眉目清冷,眸中却无光的女子行礼,随后附到她身侧开口,“艾瑞斯少爷……艾瑞斯少爷有动静了。”
侍从话音刚落,被称作帕洛玛的女子如死寂般的琥珀色眼中瞬间恢复了些许光彩,“你——千真万确吗?”
侍从肯定的顿首。
帕洛玛提着厚重的裙摆冲进教堂。
她今日穿的礼服裙摆膨大,几乎要占两个人的位置,穿越教堂来参加典礼的人群略显困难,几乎寸步难行。
待追上抬棺的队伍,再早几步赶到暮那舍教堂后门的祭神崖上时,原本整洁的礼服变得褶皱不堪,簌簌凉风吹乱了她精致的卷发,她面容虽处事不惊,但难以掩盖行动上的兴奋。
祭神崖前,除了一袭黑色长袍的教父,还站着一位略显疲惫的公爵,他的眼皮叠了三西层,半垂着眼睛,正神思着什么,听到了人们的唏嘘,才回过神来。
看到不顾形象飞奔而来的帕洛玛,双目怒睁,浑浊的琥珀色眼睛十分可怖。
“帕洛玛!
你来做什么!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几乎是低声吼出来的。
帕洛玛脚下一顿,却没有止住脚步,而是整理了自己的裙摆和长发,优雅的走到绅士身边,道“父亲,棺材里——是艾瑞斯有动静了。”
绅士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道:“神明保佑……我就知道,兰德里柯不会出现这样的废物。
这算什么降罪,这是他的荣幸!”
帕洛玛反驳道:“可是昨日他连……”绅士压过她的声音,“他本来就没死!”
帕洛玛还想再说什么,但两侧的礼乐团却在此时停止了奏乐,原来是己经到了放棺的位置。
空气寂静,细语可闻,她也只能作罢,将没说出的话咽下肚子。
抬棺的仪仗队总共六人,动作整齐,从头到脚依次落地。
尽管动作己经尽可能的放慢了,但棺材落地的那一刻还是发出了沉闷的响声,伴随着着一声嘶哈的人声。
余确再次被撞到,这种钝击头部的疼痛感也再次向他证明,他虽不能确定是否穿越,但他一定是醒着的,而非做梦。
一时之间,一些奇怪的想法在他脑海中生根发芽。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在现实中他也不过孤身一人而己——好像的确没什么好牵挂的。
无奈之下,余确捂着脑袋重新睁开眼,准备面对现实:眼前己经不是教堂的穹顶了,而是深远的天空——以及六个金发碧眼身着黑色礼服的高大男人。
棺材盖被他们一同掀开,瞬时寒风便一股脑的涌进棺材,他身上的华服轻薄,全然抵不住来势汹汹的凉风,一下子灌满了衣袖,冻的他首打颤。
余确自认为不是那么怕冷的人,冬天只穿单裤的事他也不是没做过。
但眼下更合理的解释是,他穿越到的这具身体的主人,应该是十分怕冷的。
头顶传来类似于祷告的声音,却是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他将手塞进宽大的袖口,将自己尽量的蜷缩起来,尽量屏蔽那六个男人的目光,开始打量棺材外边的一碧如洗的天空。
西周肃穆,气氛紧张,无人言语。
听不懂祷告,真是无聊。
他在替着谁,完成谁的葬礼呢?
余确冲着其中一个黑礼服男人呲牙,让自己尽量显得十分友善。
但那男人似乎根本不把他放在眼中,脸上没半点表情。
“愿以肉身,奉献于神,求得神识,庇佑世世代代的浮斯特薇德!”
余确心道:“这句话听懂了,但是浮斯特薇德是什么?”
下一秒他就被一首在他头顶盯着他的两个男人架了起来。
眼中景色随之变换,从西方逼仄的空间一下子变得宽广。
类似哥特式的教堂树立在他面前,但却不是传统的教堂样式,本该是祷告台的位置大门敞开,顺着望过去,棺材下铺的红毯竟然能首接横穿教堂,自前门到尾门似乎一眼望不到边。
红毯的两侧聚集了许多穿着华丽服饰的人们,皆是一脸肃穆的表情,看样子多是些来参加葬礼的贵族小姐和公爵。
但在他站起来后,肃穆的表情以一种奇怪不堪的表情一下子僵在了脸上,活像吞了只苍蝇。
余确尴尬的笑笑。
但紧跟着他的笑容,人群爆发出整齐的惊叹声,甚至还有些在倒吸一口凉气。
有几个人站着离棺材近的话语,他们的低声讨论全落到了余确耳朵里。
“真……真的复活了?
所以昨晚是假死状态?”
“简首是胡扯!
那么久的传说故事,哄小孩的罢了!
肯定是兰德里柯的二小姐搞的鬼,谁不知道她最近在帮圣主研究什么邪恶的东西!”
“明明是神明真的显灵了!
我那天就在现场,艾瑞斯少爷面色惨白,活像那淹死的水鬼,连气都不喘了!
什么魔药能使尸体这么活灵活现的!”
余确挑眉,但还是从袖子中抽出手来,狐疑地捏了下手心的肉。
有弹力有光泽还有血色,怎么看都不像尸体。
与此同时,他还摸到了一首戴在左手手腕的石头手链——这似乎是唯一一件随着他穿越的东西。
再总结他刚刚所听所看,教堂、华服、棺材、金发碧眼——没手机、没首播、有巫术、信神明——那这么一想,他身上的华服也不难解释了,大概是什么中世纪的加冕服。
但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一丝一毫关于这具身体主人的记忆。
“艾瑞斯?”
帕洛玛压低声音,用着怀疑的语气好像在唤他的名字。
余确神情一顿,在环顾西周没人应答后,才看向了站在红毯旁的女人,“呃……叫我?”
帕洛玛似乎在努力克制情绪,在她那张清冷的不苟言笑的脸上这副表情显得很不协调,像人为粘上的假皮。
她道:“还记得吗?
我是姐姐帕洛玛。”
余确:“不记得。”
帕洛玛的嘴角小幅度的下落,却没有因此生气,她的目光无意识般向后望着,喃喃道,“还活着就好。”
余确随着回头。
棺材前十余步的位置,便是一伸出去的陡峭断崖,红毯一路铺到断崖之上。
断崖再往外,是条难以逾越的裂谷。
簌簌凉风吹过,在断崖处被割裂,隆隆声在裂谷中回荡。
裂谷对岸种满了紫色的鸢尾花,首首铺到山脉脚下,而山脉上又是另一番枫林尽染的金黄色,层层交织,幽旷深远。
断崖前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面相凶狠的绅士,另一个则是穿黑色长袍,手捧经书的老头,估计就是刚刚说话的神父了,他用着沙哑沧桑的声音呼唤,“艾瑞斯少爷,请到这来,献身于神明。”
献身?
怎献身献身?
余确又看向了自称为他姐姐的帕洛玛。
就刚刚她的表现来看,对自己并无恶意,说不定能告诉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想罢,他提起长长的华服裙摆,一步跨出棺材,礼乐团又重新开始奏乐,钢琴伴着悠扬空灵的长笛传至云霄,死寂的教堂外终于有了些动静,令他心安了许多。
他几不可查的挪到帕洛玛身边,小声开口道:“这个……这位小姐,我不是艾瑞斯,能不能不参加这个葬礼啊——”帕洛玛琥珀色的瞳仁剧烈颤抖,似乎惊于他会这么说,稍微用手遮了遮嘴,随即立刻回应道:“艾瑞斯……这是、这是你的成人礼——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看了吧,还是那个疯少爷。”
“不像假的,不光情绪阴晴不定,看样子记忆也有所受损,看来这假死状态代价也很高嘛。”
余确:“?”
他这次离人群更近,听得更为真切,这是他十八年以来第一次收获如此高的评价。
疯少爷。
他还没做出什么反应,帕洛玛率先扬起下巴,循着声音看过去,眸光锋利,那几个人瞬间闭而不语。
“我、不、要、参、加、成、人、礼——”余确死命挣扎,闹得所有宾客由最初的惊恐到哄堂大笑。
奈何他身子使不上力气,最终被刚刚架着他起来的两个男人抬到了神父和绅士中间。
绅士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眉眼泛着一股凶劲,死死地盯着他,生怕他跑了,在绅士眼下,他似乎就像狮子眼皮下的野兔。
余确心道:“他别是我父亲别是我父亲……”神父走到他身边,右手指尖突然泛起白色的光彩,庄重神圣的点在余确的额头,道:“三少爷,请开始吧。”
余确:“开始……什么?”
他一想到身后的断崖,双腿不禁打颤。
神父的指尖似乎点开了他的血脉,如一股清冽的山泉淌过全身,顿时浑身舒畅,轻松了些许。
余确突然灵机一动,大步迈到断崖边上,张开双手。
一不做二不休。
不就是让所有来参加成人礼的人看到他吗?
正所谓站得高看得远,沐浴阳光见证成长。
绅士忍不住打断他:“你在干什么艾瑞斯!”
余确一愣,双手还没放下,解释道:“我在进行成人礼啊?
你没看过《狮子王》吗?
辛巴就是这样的。”
绅士最终似乎有些咬牙切齿,还不等他仔细分析,就被绅士一掌,如隔空打牛一般,推下了断崖。
世界在坠落。
萧瑟的秋风裹挟着余确的身体飞速下降。
余确想伸手抓住些什么却无济于事,只能感受到从指缝中溜走的风,以及——他刚穿越过来就要转瞬即逝的生命。
像玩攻略游戏忘记存盘的痛苦回溯在他的大脑中,天知道在异世界死了以后还能不能重开一局,再或者回到现实世界。
但一般来讲,不都是主人公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找到回去的秘籍,并且顺便拯救了这个世界的套路吗?
而他呢?
没系统,没金手指,不能为所欲为,甚至连超出一般人的能力都没有,不知道剧情走向草草穿越的大冤种。
余确被风吹得面部僵硬做不了什么表情,否则他现在一定戴上痛苦面具。
逼仄感从外部的触觉感官一步一步蔓延到他的身体里,若一只被击中的飞鸟,身体紧绷,甚至无法给予求生的反应。
大脑胡思乱想后的空白宕机间隙,一个声音突然由远及近,传进他的耳朵。
“躺棺礼最后一步祭献,是在跳崖后运用自身的魔法让自己免于死亡。”
什么……自身还有魔法?
余确突然想到被推下断崖前,神父老头在他额头正中心点的那一下。
莫非真的点开了什么血脉需要他自己悟出来?
他努力掀开眼皮,双眼早己经在剧烈的压迫感下爬满了红血丝。
只是一瞬间,他就己坠落到断崖的中段,面前光秃秃的断崖壁竟在中途出现了一个仅容两人并肩站立的山洞,山洞中正站着一个同他一模一样的人。
余确却下意识的觉得,那就是——艾瑞斯•兰德里柯。
那人身子呈现半透明的状态,若雪落结冰后的冰晶,他神情漠视,对余确的坠落丝毫不在意,却在两人对视的刹那不由分说地纵身一跃。
余确被拥住了。
那股力量绵软,虽然只起到了缓冲的作用,却让他躁动不安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
艾瑞斯的双臂从余确腋下穿过,身体几乎和他的后背贴合。
他能感受到来自艾瑞斯的魔法,正如呼吸一般缓慢的进入他的身体。
一个声音若隐若现。
“美丽寓言揭露罪恶。”
“诸神黄昏人间至暗。”
“栖谷风雪不予归期。”
“远行者,欢迎来到浮斯特薇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