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指尖死死抠住搪瓷边缘,盯着瓷砖缝里那抹熟悉的苔藓绿——这是老宅浴室独有的霉斑,早在2016年翻修时就被铲除了。
“姐!你打算在浴缸里泡到蜕皮吗?”记忆里清亮的少女音隔着门板刺进来,惊得苏玉浑身一颤。
她低头看着水中倒影,栗色短发湿漉漉贴在耳后,锁骨处淡粉色的胎记清晰可见。
这是她十八岁夏天的身体,高考刚结束第三天。
门外传来拖鞋踢踏木地板的声响,苏玉胡乱裹上那条印着史努比的浴巾——那是妹妹初中时送的生日礼物,后来被她锁在旧物箱最底层。
推开门瞬间,混着棒冰甜味的凉风扑面而来。
十七岁的苏玲正倚着廊柱,月光从雕花窗格里漏进来,在她挑染成紫色的发梢跳跃。
少女耳骨上三枚银钉闪着冷光,和记忆中法医拉开太平间抽屉时折射的金属寒芒重叠。
苏玉突然抓住她手腕,真实的体温顺着掌心传来。
“你有病啊!”苏玲甩开时手肘撞到壁灯,黄铜灯罩发出嗡鸣。
她校服领口歪斜着露出锁骨处的玫瑰刺青,和十年后尸体解剖照片上溃烂的伤口位置完全重合。
母亲的声音从厨房方向飘来:”小玉?把燕窝给你爸送去。”
熟悉的吴侬软语裹着砂锅沸腾的咕嘟声,苏玉却盯着自己发抖的指尖——四十岁那年在股权协议上按手印时,都没有抖得这般厉害。
描金骨瓷碗在托盘上叮当作响,穿过二楼走廊时,阁楼木梯突然发出吱呀轻响。
苏玉抬头望着那道三指宽的门缝,手机屏幕的蓝光正映出妹妹蜷缩的身影。”
...周五凌晨三点,老码头...”刻意压低的啜泣混着电流杂音,“可是阿杰,我还没满十八...”苏玲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你说什么?堕胎药?你明明答应只是吓唬他们...”托盘的震动让燕窝在碗沿荡出涟漪。
苏玉后退半步,后腰撞上冰凉的黄铜摆件。
那是奶奶最爱的鎏金孔雀,2010年叔叔争夺家产时被砸碎了尾羽。
书房的门虚掩着,台灯光晕在地板上拉出暖黄色的梯形。
父亲伏案的背影微微佝偻,钢笔尖在试卷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苏玉正要敲门,却见他突然拉开抽屉取出相框——军用吉普车前穿中山装的青年抱着襁褓,照片右侧被剪刀裁去的空白处,残留着半截旗袍下摆。
惊雷炸响的瞬间,父亲慌乱起身带倒藤椅。
相框背面朝下扣在桌面时,苏玉看清了夹层里泛黄的信笺一角,那是用毛笔写的“遗孤托付书”。
“谁?!” 沙哑的喝问与记忆重叠——二十年后在病房外,肺癌晚期的父亲也是这样惊惶地藏起止痛针剂。
苏玉后退时撞进带着茉莉香气的怀抱,母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围裙上沾着燕窝的污渍正在晕染。”
该睡了。”
林月华伸手按下走廊顶灯开关,黑暗如潮水漫过三人。
苏玉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听见三种频率的心跳,像错位的齿轮在深渊里艰难咬合。
暴雨前的闷热裹着樟脑味在祖宅里发酵。
苏玉盯着八仙桌上那盅发霉的冬瓜盅,青灰色霉斑正沿着雕花蔓延——这是奶奶王秀珍每年端午必做的仪式菜,直到2008年她在里面下老鼠药未遂才撤下去。
“阿梁怎么还没到?”父亲第五次调整座钟摆锤,金属链条发出细碎的呻吟。
母亲正在给奶奶系围兜的手顿了顿,珊瑚扣子滚落在地,在青砖上弹跳着钻进供桌底下。
院门被踹开的巨响惊飞了梁上的家燕。
苏国梁提着五粮液晃进来,鳄鱼皮带扣卡在啤酒肚上方,金表链在暮色里甩出残影:”哟,咱们的校长大人还住这破院子呢?”苏玉注意到叔叔的奔驰车没熄火,车轮沾着郊区的红土。
后座阴影里似乎有人,但没等她看清,车窗便升起了防窥膜。
“祖宅风水养人。”
奶奶突然用长指甲抠挖着冬瓜霉斑,混浊的眼珠斜睨次子,“比某些人用阴宅钱盖的别墅强。”
席间骤然寂静,只有吊扇在头顶切割凝滞的空气。
苏玉看着母亲往妹妹碗里夹菜,油焖笋尖在苏玲的银色唇环上反光。
少女正把手机藏在桌布下打字,屏幕蓝光映出她新纹的蜘蛛网刺青——覆盖着前世手腕上的割痕位置。
“今天趁人齐,把祖宅产权分了吧。”
苏国梁突然敲响汤碗,海参在浑浊的汤汁里沉浮,“市里要开发文化街区,这破院子值八位数。”
瓷勺摔碎的脆响中,奶奶的翡翠耳坠划过桌面。
手指正死死扣住八仙桌浮雕的貔貅眼睛——那是1949年她带着地契逃难时亲手刻的记号。
“妈您看,大哥当校长住公房,这宅子空着也是...”“空着养鬼也不给你!”奶奶突然掀翻汤碗,甲鱼头在苏国梁定制西服上滚了一圈最后掉在地上,“四七年你爹用这宅子抵债时,你怎么不争?”苏玉感觉桌布下的手机在震动。
她低头瞥见妹妹正在群聊里发消息:“老东西发癫了,等会去网吧通宵?”联系人列表里有个骷髅头像,备注是“阿杰”。
“妈,你怎么又提,”父亲起身打圆场,袖口沾到的墨迹在灯下泛紫——和昨夜相框里遗书的字迹颜色相同,“国梁你也是,非要吃饭时说这些...”惊雷炸响的刹那,保姆张春芳端着砂锅进来。
女人常年低垂的头颅突然抬起,浑浊的眼球倒映着闪电。
苏玉看见她挽起的袖口下,翡翠镯子正卡在骨节凸起的手腕上——和奶奶摔碎的那只镯子内圈刻着同样的“王”字。
“当心烫。”
张春芳的声音像生锈的门轴。
她布满烫伤疤痕的手指掠过苏玲肩头时,少女突然打翻冰镇酸梅汤。
紫色液体在苏国梁的产权文件上洇开,模糊了”苏国梁”签名处未干的印泥。
“赔钱货!”奶奶突然抓起筷子掷向苏玲,假牙上的金丝在暮色里闪动,“跟你娘一样...”“妈!”母亲突然剧烈咳嗽,丝帕里绽开的血梅比桌上的山楂糕更艳。
父亲扶她的手僵在半空,两人无名指上的婚戒同时泛着冷光。
“妈———”苏玉赶紧扶住母亲“太太!”张春芳赶紧拿来了痰盂场面霎时间都安静了下来苏母出声打破了这凝滞的气氛,“不碍事的,老毛病了,喝了几帖药了,已经好很多了。”
陈云拍了拍苏玉的胳膊,扯起一个惨败的笑,试图宽慰人心,“放心,没事,你去帮妈倒杯水。
张姨,把桌子收拾一下吧,”苏国梁笑道,“嫂子,我一进门就看着你气色不好,我认识一个老中医,改天介绍给你,好多领导都预约不上呢。”
苏国梁拿帕子擦了擦衣服,再次坐了下去,喝了口汤,“妈,照我说,把老宅分了,你和大哥大嫂去学校公房,嫂子和张姨也不用天天这么辛苦,啧啧,嫂子都这样了还得天天——”“滚——你给我滚!我没你这样的儿子!”老太太一边怒斥一边拿手边的东西扔苏国梁,“快滚,我还没死呢!你就开始惦记老宅了!”“妈,我说的是事实啊,把老宅一分——哎呦——妈,你真砸啊,大哥,你表个态啊……”“妈,妈,冷静一点,”苏国栋上前按住老太太,“别理他,妈,国梁,就是说话难听,国梁你也是,明知道妈不爱听,少说这种话……”苏国梁呵呵一乐,“行,哥,就你高尚,我们都是小人,那高尚的苏校长,你好好考虑考虑,好好劝劝妈,我下次再来——”“快滚,这里不欢迎你!只要我在一天,你永远也别打老宅的主意!”“阿玲,扶奶奶去休息”苏玲撇撇嘴径直走向大门“苏玲——你去哪?”苏国栋问“不用你们管”“又要去哪里鬼混!今天晚上谁也不许出去!张姨,锁门!”“你凭什么管我——”“凭我是你爸——”“阿玲,别出门了,外面看着要下雨了,陪我上楼好吗,是妈妈忽略你了,咱们也挺久没有谈心了。
陪陪我吧。”
苏母苍白的脸硬挤出一个微笑略带恳求,显得更加瘦弱。
苏玲看着这样的母亲,莫名有些心慌,好像一不注意,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哼”苏玲默默往楼上走去,走到一半又折回来扶住了苏母。
这场闹剧最后以一片狼藉落幕。
暴雨终于倾盆而下时,苏玉在厨房撞见张春芳在熬中药。
砂锅盖子上凝结的水珠正滴在垃圾桶里,冲开几片染血的纱布。
窗台上,三只死去的家燕像箭头一样,指向地窖生锈的铁门。
消毒水的气味像蛛丝黏在鼻腔,苏玉隔着候诊大厅的磨砂玻璃,看着母亲在缴费窗口前佝偻的背影。
林月华今天特意穿了立领旗袍,珍珠纽扣严丝合缝地卡在喉结下方——这让她想起二十年后在殡仪馆见到的入殓妆。
“林月华家属!”电子音在走廊炸响的瞬间,母亲慌忙将病历本塞进提包。
苏玉闪身躲进消防通道,看着那个永远挺直的脊背突然塌陷,扶着墙剧烈咳嗽。
痰盂里的血丝在日光灯下泛着诡异的橙光,像是掺了化学试剂的标本。
肿瘤科三个烫金字在安全出口指示牌下忽明忽暗。
苏玉贴着冰凉的大理石墙移动,2003年的监控摄像头还在转动着生涩的弧度。
护士站台历停在6月17日,正是前世母亲确诊晚期的那天。
“化疗室往左。”
导诊台小护士嚼着口香糖,泡泡炸裂声混着《蓝色生死恋》的主题曲。
苏玉瞥见登记簿上熟悉的字迹——林月华三个字后面跟着四个正字,最后一次的记录标注着“加大剂量”。
消毒帘掀起的刹那,她看见母亲躺在泛黄的诊疗床上。
白大褂的阴影笼罩着病历本,医生的钢笔正划过“癌变扩散”的诊断书。
窗外突然响起救护车鸣笛,苏玉趁乱抽出压在听诊器下的缴费单,背面印着“安泰制药”的logo——叔叔公司的注册商标。
安全通道的门轴突然吱呀作响。
苏玉闪进CT室,隔着铅玻璃看见父亲搀扶着穿碎花裙的少妇。
女人隆起的腹部在走廊灯光下投出夸张的阴影,苏国栋的白衬衫后襟皱得像被反复揉搓的信纸。
“苏校长,产检报告...”少妇的吴语带着上海腔调,和母亲刻意改掉的乡音惊人相似。
父亲掏手帕的动作让西装口袋里的相片滑出半截——军用吉普车照片上被剪去的旗袍女子,此刻正鲜活地站在他身侧。
苏玉不自觉握了握拳,想去找父亲问清楚,却又莫名有些胆怯,她怕破坏了她好不容易再次拥有的安宁,也怕无法面对此时正瞒着家人,自己一个人默默忍受病痛的母亲。
算了,苏玉想,现在最要紧的是苏玲不能再出事了,她再也不想经历一遍上辈子的家破人亡了。
霓虹灯管在雨幕中痉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