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雨重来
鼻腔里残留的消毒水味还未散尽，视网膜上却己映出十五瓦白炽灯在石灰墙上投下的光影。
他下意识抬手遮挡，腕间滑落的校服袖口露出半截细瘦的手臂，蓝白条纹的布料被洗得泛白，领口还别着褪色的校徽——静海市第三中学。
老式三五牌台钟的滴答声从书桌传来，玻璃台板下压着1998年6月5日的课程表，红色圆珠笔在"晚自习"三个字上画了重重的圈。
他触电般抓起桌上的英雄329钢笔，金属笔帽内侧"逆水行舟"的刻痕硌着掌心，这是父亲用半个月工资换来的中考礼物。
"剁、剁、剁——"厨房传来规律的砧板声，母亲又在剁白菜猪肉馅。
二十年后的CT报告单突然浮现在脑海，甲状腺结节会在三年后癌变的诊断，让他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
客厅传来父亲压抑的咳嗽声，混着新闻联播里罗京字正腔圆的播报："我国驻南联盟使馆遭北约轰炸事件引发……"陈泉宏猛地推开吱呀作响的藤椅，扑向五斗柜上的相框。
相纸右下角"虹光照相馆1997.10.1"的钢印清晰可见，照片里父亲穿着深蓝工装，胸前的"静纺二厂先进工作者"奖章擦得锃亮。
三个月后，这张全家福会被摔碎在改制名单公布的那个雨夜。
他颤抖着拧开熊猫牌收音机，本该播放世界杯专题的频道竟传来韦唯高亢的嗓音："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这是1991年北京亚运会主题曲，可现在是1998年啊！
冷汗顺着脊背滑落，首到调频旋钮转到熟悉的体育解说："法国队对阵南非队的揭幕战即将开始……"他才瘫坐在嘎吱作响的藤椅上。
书架上1999年版《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烫金书名刺痛双眼——这本该是尚未面世的教辅资料。
翻开数学作业本，泛黄的草稿纸上凌乱写着"下岗潮""国企改制""商品房政策"等关键词，最后被狠狠划去，在背面重新列下六个时间节点：1. 6月19日：父亲收到下岗通知2. 8月3日：母亲晕倒查出甲状腺结节3. 9月15日：初恋苏明薇转学深圳4. 12月25日：棉纺厂家属院启动房改5. 1999年5月8日：驻南使馆被炸事件6. 2001年7月13日：北京申奥成功窗外的雨突然滂沱起来，陈泉宏抓起圆珠笔在"6月19日"上画出血红的叉。
父亲的高级技工证考试就在三天后，前世因为车间主任故意扣压报名表而错过。
他扯下墙上的挂历，在6月7日的位置重重标注：必须拿到报名回执！
"泉宏，吃面了。
"母亲端着搪瓷碗推门进来，葱花鸡蛋面的热气氤氲了她眼角的细纹。
陈泉宏注意到她脖颈右侧微微凸起的肿块，喉咙突然哽住——那是三年后要开刀的位置。
"妈，明天陪你去医院做个B超吧？
""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妈好端端去什么医院。
"母亲笑着把面碗放在玻璃台板上，"快趁热吃，别学太晚。
"他低头扒拉着面条，突然问："爸今天是不是夜班？
""是啊，厂里说要赶出口订单……"陈泉宏握筷子的手一紧。
前世就是在这个雨夜，父亲替车间主任顶班时发生操作事故，虽然保住工作却落下腰伤，成为首批下岗名单的借口。
他瞥向窗外的暴雨，抓起雨衣就往外冲："我去给爸送伞！
"蹬着二八杠自行车冲进雨幕时，陈泉宏的衬衫己被雨水浸透。
棉纺厂锈迹斑斑的铁门在闪电中忽明忽暗，门卫室的老王头正听着收音机打盹。
他猫腰从侧门溜进去，车间轰鸣的机器声裹着热浪扑面而来。
操作台前，父亲陈国栋正在调试德国进口的梳棉机。
这个毕业于纺织工学院的技工骨干，此刻眉头紧锁地盯着参数表——那台价值百万的机器己经故障三天，车间主任威胁说修不好就扣全年奖金。
"爸！
"陈泉宏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让我试试。
""胡闹！
这是精密设备……""93年《纺织机械》第4期，海恩里希教授的故障排除案例。
"他快速背诵着前世在父亲遗物里看到的笔记，"梳棉机锡林转速异常，应该检查传动齿轮组第三轴的润滑系统。
"陈国栋震惊地看着儿子掀开机盖，手法娴熟地拆卸齿轮箱。
前世为修复父亲遗物里的老怀表，陈泉宏在钟表店当了三年学徒，此刻机械构造在眼中纤毫毕现。
当沾满油污的过滤网被取出时，车间主任正好晃着手电筒进来查岗。
"老陈你竟敢让闲杂人员……""孙主任，"陈泉宏举起堵塞的滤网，"按照设备保养条例，齿轮箱每月5号必须清洗。
今天是6月5日，过滤网却积了至少三个月的棉絮——您猜德国工程师看到会怎么想？
"孙胖子的脸色在闪电中煞白。
陈泉宏知道，这个倒卖厂里配件的中专主任，此刻最怕的就是外方终止技术合作。
他凑近低声说："听说您上个月往河南发了三车皮废钢？
"雨声淹没了车间主任的吞咽声。
十分钟后，陈国栋拿到了盖着红章的考试报名表，而陈泉宏裤兜里多了张写着"静纺二厂仓库管理员"的纸条——那是孙胖子小舅子的岗位。
回程的暴雨中，少年把自行车蹬得飞快。
路过丽娟小卖部时，玻璃窗内十八岁的苏明薇正在整理货架，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前世她会在高考后随父母南下，二十年后成为深圳某上市公司CFO，却在离婚官司里被丈夫曝光抑郁症病历。
陈泉宏刹住车，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37岁的灵魂在16岁的躯壳里燃烧，那些曾被时代巨轮碾碎的，他要亲手一一修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