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暴雨中的交易
凌晨五点的暴雨将整个世界浸泡在铅灰色里,他摸出孙胖子给的纸条,借着手电筒光辨认褪色的公章——"静纺二厂物资管理科"的印油晕染开来,像一朵将败未败的牡丹。
仓库值班室飘出劣质烟草味,黄光灯泡下坐着个穿工装背心的麻脸青年,正用搪瓷缸泡康师傅红烧牛肉面。
这是孙胖子的小舅子赵德柱,前世在2003年因倒卖军需棉被判了七年。
"赵哥,孙主任让我来领劳保用品。
"陈泉宏将纸条顺着窗缝塞进去,特意露出"孙建军"三个字的签名。
赵德柱瞥了眼纸条,突然咧嘴笑了:"学生崽子也来走货?
"他踢开脚边的纸箱,露出半截印着"涤纶65% 出口专供"的布匹标签。
陈泉宏心头一紧。
前世这个仓库在改制期间被查出两百吨"消失"的出口坯布,看来现在蛀虫们早就开始掏空厂子。
他面上却堆起困惑:"孙主任只说让我拿些废铁......""废铁?
"赵德柱嗤笑着掀开帆布,露出码放整齐的德国产轴承,"这些报废备件,汽配城收五十块一斤。
"雨点砸在铁皮屋顶的声音突然密集起来。
陈泉宏盯着轴承上的SKF商标,这是瑞典百年品牌的标志,前世2010年后国内才兴起囤积这类精密轴承的热潮。
他装作懵懂地挠头:"可我要废铁是给学校焊篮球架......""学生就是死脑筋!
"赵德柱猛灌了口面汤,"这样,你帮我运十箱去城南汽配市场,给你抽两成。
"陈泉宏的指甲掐进掌心。
此刻若拒绝必然引起怀疑,但若参与销赃就会留下把柄。
他忽然瞥见墙角堆着的过期《纺织报》,1997年12月刊头版正是父亲获得技术标兵的报道。
"赵哥,我能先看看货吗?
"他蹲下身翻动轴承,突然惊呼:"这不是德国汉诺威工厂的批次号吗?
听说这批货海关抽检了三个......"赵德柱的搪瓷缸哐当掉在桌上。
陈泉宏知道赌对了——前世在海关工作的大学室友说过,98年严打走私期间,静海市截获过一批伪造报关单的轴承。
"小兄弟懂得挺多啊。
"赵德柱的三角眼眯起来,手摸向抽屉里的三棱刮刀。
陈泉宏不慌不忙掏出父亲的工作证:"我爸是厂里设备科的,这些轴承编号在采购清单上是红色标注,代表每件都有激光防伪码。
"他故意将工作证翻到背面,露出罗京在新闻联播里的截图——那是父亲参加市劳模表彰时与主持人的合影。
赵德柱的喉结滚动两下,突然换了个笑脸:"开个玩笑嘛,学生哥要废铁是吧?
"他踢开角落的麻袋,"这些切割下来的钢管边角料,二十块钱全拉走。
"陈泉宏用脚拨开麻袋,露出截面整齐的不锈钢管——这分明是故意截断的标准件。
他抬头时己换上腼腆笑容:"赵哥,能再饶几个报废齿轮吗?
我们物理老师要做教具。
"当三轮车驶出仓库时,陈泉宏载着三百斤"废铁"和三个"报废"的进口变频器。
雨水顺着油布缝隙流进领口,他却笑得畅快。
这些德国西门子变频器在二手市场能卖到每台两千元,而赵德柱的入库单上写着"己粉碎处理"。
旧货市场最早苏醒的是鸟市。
陈泉宏蹲在梧桐树下,看戴红袖标的市场管理员老周挨个收摊位费。
这个总爱盘核桃的退伍兵,五年后会成为静海最大的二手设备中间商。
"周叔,能借磅秤用用吗?
"他递上包红塔山,烟盒里塞着五张十元钞票。
老周掂了掂烟盒,下巴朝角落扬了扬:"学生娃倒腾废品?
""学校要捐希望工程,让我们义务劳动。
"陈泉宏面不改色地扯谎,将钢管过磅后卖给收废站。
西十八块七毛,比他预估少了十块钱——废品站老板在秤盘下粘了磁铁。
他没揭穿,反而指着三轮车上的油布:"叔,我这还有几个铁疙瘩,您给掌掌眼?
"老周掀开油布时瞳孔猛地收缩。
沾满油污的西门子logo下,变频器型号正是最近纺织厂急求的MICROMASTER 420系列。
他摸出放大镜查看序列号,突然压低声音:"哪来的?
""厂里报废的。
"陈泉宏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物理老师说能拆线圈做实验。
""做实验多浪费!
"老周拽着他拐进小巷,"有个温州的纺织厂老板在找这种变频器,新的要两万八,你要是能弄到同批次的......"陈泉宏低头搓着校服衣角:"可我们老师只要三个......""两千五一个,现款!
"老周竖起三根手指,"但得是同一批次的。
"少年咬住下唇,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仓库里还有七个,不过要等周日值班......"当裤兜里揣着八千块定金时,陈泉宏正蹲在邮电局门口的公用电话旁。
他按下那串刻在记忆里的号码——二十年后倒闭的体彩店老板王大庆,此刻还在经营着杂货铺。
"王叔,我是三中陈老师侄子。
"他捂住话筒,"您上周说收粮票?
""现在谁还要那玩意儿......""我有1990年全国通用粮票,两百斤。
"电话那头传来椅子翻倒声。
陈泉宏知道,此刻距离国家正式废止粮票还有西个月,某些乡镇企业仍在用粮票抵扣运输费。
前世王大庆就是靠倒卖粮票在千禧年买下六间商铺。
当陈泉宏攥着粮票交易得来的六百块钱走进体彩中心时,液晶屏上正滚动着法国对南非的赔率。
他刻意用袖子抹了把鼻涕,将填好的投注单混在一沓学生证复印件里——这是预防被关注的中奖策略。
"小朋友替老师买的?
"售票员扫了眼10注"法国3:0南非"的投注单。
"我们班主任说支持齐达内......"他露出傻笑,将零钱摊在柜台数了三遍。
转身时"不小心"撞到个穿皮夹克的男人,怀里的《世界杯赛程手册》掉在地上。
"对不住对不住!
"陈泉宏弯腰捡书,瞥见男人裤兜里露出的认购证——那是九十年代股民的身份象征。
当他看清上面的股东代码时,心脏几乎停跳:这个叫李国强的男人,会在三个月后因挪用公款炒港股而跳楼。
"学生仔也看球赛?
"李国强扫了眼他手里的彩票,"要不要跟叔买冷门?
沙特对丹麦这场......""老师说亚洲球队团结......"陈泉宏装出犹豫模样,突然指着对方的手表,"叔叔这个电子表能看股票行情?
""这是摩托罗拉最新款!
"男人炫耀地按动按键,绿屏上闪烁的正是深发展股价。
陈泉宏注意到表带内侧刻着"贺小妹生日1998.5.6"——这正是他高中同桌母亲的名字,那个因丈夫炒股失败而喝农药的女人。
暴雨初歇的夕阳中,少年蹬着三轮车穿过菜市场。
他花三十块买了五斤排骨,又到中药铺抓了夏枯草和猫爪草——这是前世肿瘤科主任推荐的散结药方。
路过丽娟小卖部时,苏明薇正在往黑板上写"新到小浣熊干脆面"。
"同学要水浒卡吗?
"少女转身时马尾辫扫过他的胳膊,"今天刚拆出两张林冲。
"陈泉宏望着她掌心品相完美的闪卡,突然想起二十年后那张在拍卖会拍出十二万的错版卡。
他掏出粮票换来的零钱:"能给我十包吗?
""你集卡?
""不,集包装袋。
"他撕开一袋将干脆面倒进塑料袋,"我们生物老师要做标本防潮剂。
"苏明薇噗嗤笑了,眼角泪痣跟着跳动:"你这人说话怎么老气横秋的?
"陈泉宏低头将包装袋折成方块。
1998年的阳光透过槐树叶落在少女发梢,二十年后的墓碑照片在这一刻突然褪色。
他轻轻将林冲卡放回柜台:"这张你留着,能换张宋江。
"当夜,陈泉宏在作业本上勾掉"第一桶金"条目。
床底铁盒里躺着八千块现金、十张尚未兑奖的彩票,以及七张写着不同日期的仓库值班表。
窗台上煎药砂锅咕嘟作响,他给母亲的维生素瓶里掺进磨成粉的中药。
台钟敲响十二下时,少年在日记本上写下:"6月7日,父亲考试;6月10日,兑付彩票;6月12日,房改政策宣讲会......"最后用红笔圈住6月15日——那天母亲本该在纺织厂晕倒,现在他要让这个日期永远沉寂在时空褶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