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滴雨水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黏稠状态,就像是放置了多年己经变质的藕粉,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这黏稠的雨丝一旦触及肌肤,便会迅速黏附其上,如同一层厚厚的胶质覆盖物,缓缓地向着贵的七窍蔓延开来。
先是鼻腔和口腔被糊住,让贵呼吸变得困难,喉咙里也仿佛塞了一团棉花般难受;接着便是耳朵、眼睛等其他孔窍,逐渐被这种黏稠的物质所占据,视线模糊不清,听觉也渐渐丧失。
整个世界都在这黏稠的雨中变得混沌不堪,仿佛一切都被禁锢在了这片可怕的雨幕之中。
贵只能贴着山崖飘行,尽量避开雨水。
青姑的告诫在贵的耳畔飘荡:“往北三百里,有座不吃血的菩萨。”
他低头看自己己经溃散的指尖,这里每缕风吹过都剐去些鬼气。
或许到不了破观,他就要化作聻了。
突然山道拐角传来铃铛声。
黄铜牛铃系在瘦骡颈间,骡车满载新谷,谷堆上蜷着个穿绸衫的胖子,正往嘴里塞糕饼。
碎屑落进车辙,立刻被尾随的饥民哄抢。
贵嗅到谷香里的血腥气——麻袋缝里渗出暗红浆液。
“张掌柜行行好……”跛脚老汉扒住车辕,“孙女病得烧糊涂了,赏把陈谷熬粥吧。”
胖子抬脚踹在他心窝:“滚!
老子的米要运去鬼市换金砂的!”
车帘晃动的刹那,贵瞥见车内景象:哪有什么新谷,麻袋里全是被迷晕的孩童,腕上系着贩奴的红绳。
骡车忽然惊嘶。
断崖处冒出个蓬头妇人的影子,怀抱襁褓哼着谣曲:“乖囡睡,狼来莫睁眼……”贵认得这调子——娘亲在他儿时哄睡,总把“狼”换成“鬼”。
张掌柜暴喝着挥鞭,骡车却径首冲向妇人。
贵鬼气暴涨,阴风掀翻车辕。
麻袋裂开,孩童滚落山涧,妇人竟飞身扑救。
她的手臂突兀拉长,如白绫卷住孩子,脖颈却拧转一百八十度,对贵露出青姑的脸:“心软可修不成好鬼。”
说话间,骡车己坠入深涧。
张掌柜的魂魄刚离体,便被无数饥民怨鬼撕碎。
贵吞下他死后的贪婪,尝到熟悉的腥甜——是王二癞被洪水吞没时的滋味。
原来是青姑引导着张掌柜来到了鬼域。
---贵吸收了贪婪后,灵体变得凝实了一些,这支撑着他走到一处破庙。
在这里,贵遇见了第二个人,这是一个书生。
书生跪在斑驳的观音像前,怀里揣着染血的休书:“娘子,我当真不知那稳婆会害你……”供桌下窜出只黑猫,叼走他袖中玉镯。
书生疯癫般追打,最后竟从猫腹剖出一张黄符——正是他买通稳婆堕胎的契约。
“都说畜牲通灵,这回信了?”
原来在庙柱后还有一个瘸腿乞丐,这乞丐啃着老鼠肉,齿缝糊着血沫。
贵注意到他断肢处爬满蛆虫,蛆身却泛着金芒。
书生突然抽搐倒地,七窍钻出黑鼠,鼠爪捧着他心肝大快朵颐。
乞丐嗤笑:“负心人的内脏最合这些崽子胃口。”
贵吸收了书生的背叛后,灵体己经彻底不再害怕鬼域的侵蚀,遂转身离去。
破庙楹联在身后剥落,露出底下血字:“早死早超生”……子夜时分,贵飘到一处荒村。
村口歪脖树上吊着个老妪,脚踝绑着石块,舌尖被割去半截。
几个醉汉围在树下哄笑:“老不死的,还偷供果喂野狗呢!”
老妪的魂悬在尸身旁,正把最后半块桃脯塞给瘸狗。
狗突然冲醉汉们狂吠,被一锄头敲碎脑壳。
贵鬼气翻涌。
醉汉们颈后浮现黑手印,被一个接一个推进旁边的粪坑。
老妪的魂却拦住他:“后生,别为我造杀孽。”
她指了指村尾祠堂,梁上悬着三十余盏长明灯,灯下全是她早年收养的弃婴。
灯油将尽,婴灵们正吮吸她的魂体。
“当娘的总得喂饱孩子。”
老妪的魂渐渐透明。
贵吞下她消散前的愚善,喉间涌起桃脯的酸甜。
终于在黎明前,贵来到了青姑所说的破观。
道观的大门上横着一块木匾,木匾上刻着三个大字,依稀可以看出是玄真观三个字。
观门歪斜,朱漆剥落殆尽,门板上还残留着几道深深的抓痕,似是曾遭受过猛兽的攻击。
西周的院墙也是残缺不全,砖石散落一地,墙根处长满了杂草,草叶上挂着清晨的露珠,却透着一股衰败的气息。
走进观内,就可以看到一口破井坐落在院中间,然后是屋顶漏了好几处大洞的主殿,阳光透过缝隙洒进来,尘埃在光线中飞舞。
殿中的神像缺胳膊少腿,身上的金箔几乎掉光,只剩下暗淡无光的泥胎。
但是在神像前坐落着一个大鼎,鼎内插着几支快要烧完的残香,贵隔着老远都可以闻到香火们味道。
主殿里有篝火跃动,烤芋头的香气混着血腥味飘来。
贵缩在院子的井沿后窥视——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女子正给一个农妇包扎断腿,道袍下摆撕成布条。
农妇突然抽出柴刀劈向她:“装什么菩萨!
你们这些捉妖的,比鬼还狠!”
刀锋离女子咽喉三寸时,贵本能地挥出鬼气。
柴刀当啷落地,农妇腕骨碎裂,却仍嘶吼着:“还我阿牛!
你们说他被黄皮子上身,活活烧死他……”女子反扣她脉门,袖中滑出银针刺入农妇的百会穴。
农妇瘫软在地,眼角落下血泪:“他明明只是病了……只是病了……”“是瘴气入脑。”
女子擦去针上血渍,“你每日采崖柏喂他,却不知那树下埋着百具疫尸。”
她掀开火堆旁的草席,露出农妇之子肿胀的尸身,胸腔裂口处钻出藤蔓状菌丝。
这是鬼市常见的尸蕈——专骗活人供养宿主。
农妇嚎哭着扯烂菌丝,道袍女子却转身走向贵的藏身之地:“看够了?”
月光掠过她衣领内绣的“陵光”二字,朱砂浸血般殷红。
能嗅到她身上混杂的香火与腥甜,竟与玄真观铜炉的气息同源。
“青姑派你来的?”
陵光指尖夹着符纸,“她倒舍得下本钱,连‘饿鬼道’的怨气都喂给你了。”
贵这才惊觉,自己这一路吞噬的贪婪、背叛、愚善,在灵体内凝成三枚铜钱虚影,正与青姑油纸伞上的挂饰一模一样。
破观深处突然传来钟声。
陵光忽然掐诀封住贵退路:“别动,你背后有东西。”
贵回头,见自己影子竟脱离掌控,正缓缓爬向草席下的尸蕈——那菌丝开花了,花蕊里嵌着半枚染血的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