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冰溜子足有三尺长,尖头滴着混了煤灰的浊水,在青石板上凿出蜂窝似的凹坑。
他望着西天最后一丝蟹壳青被夜色吞没,起身跺了跺冻麻的脚,老棉鞋底粘着的雪块簌簌掉落。
堂屋里飘着煤油灯的焦糊味,八仙桌三条腿垫着瓦片。
墙上的"农业学大寨"奖状卷了边,露出底下土改时的分田契,墨字早被潮气洇成了团团鬼影。
老会计王满仓正用秃毛笔蘸唾沫,翻着从公社偷来的田亩册,纸页翻动时带起的灰扑在灯罩上,惹得火苗一阵乱颤。
"真要按人头分?
"王满仓的喉结在松垮的皮肉下滑动,"去年刘庄私划自留地,王二麻子可是挂着破鞋游了三天街......"里屋突然传来陶罐碎裂的脆响。
赵长根掀开蓝布帘,看见自家婆娘李秀兰正佝着腰收拾满地瓷片。
她左脚裹脚布散了半截,露出像老树根般扭曲的脚趾,冻疮裂口渗出的黄水在青砖地上印出梅花状的痕迹。
墙角稻草铺上,瘫了五年的婆婆发出含糊的呜咽,嘴角涎水在油黑被面上结成冰碴。
"捡这个作甚!
"赵长根踢开滚到供桌下的半块贴饼子,那饼子撞上香炉,惊得躲在桌底的瘦猫窜上房梁。
李秀兰却跪爬过去,吹了吹饼上浮灰,塞进毛主席像后的搪瓷缸里——缸身上"一定要***"的红字己斑驳不堪。
院外传来积雪压断枯枝的噼啪声。
王满仓秃笔一抖,墨汁溅在"学大寨先进生产队"的奖状上,正好盖住"亩产万斤"西个字。
藏在门后的几个汉子同时缩了缩脖子,有人碰倒了倚墙的钉耙,铁齿划过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
"按!
"赵长根突然咬破拇指,血珠子顺着掌纹渗进龟裂的指缝,"民国三十七年斗地主分田地,老子爹就是揣着血手印去的!
"他蒲扇般的巴掌拍在田亩册上时,供桌上的蜡烛"啪"地爆了个灯花,蜡泪顺着"忠"字像框蜿蜒而下。
王满仓枯枝似的手悬在半空:"我这手一按,家里瘫子怕是熬不过开春......""饿死强过吓死!
"李秀兰猛地撩帘进来,褪下腕上绞丝银镯。
镯子内圈刻着"长命百岁",那是她当童养媳时婆家赏的。
"昨儿个在河滩背砖坯,瞅见连长媳妇往供销社柜台里瞄了三回。
"她左脚突然一崴,裹脚布彻底散开,露出紫红的足跟,像颗溃烂的冻梨。
二十三个血手印在寅时按齐了。
赵长根摸黑把田亩册塞进灶膛灰里,转头瞥见李秀兰正用艾草灰给婆婆敷褥疮。
月光从破窗纸漏进来,照见她发间的麦秸——那是晌午在砖窑背坯时落的。
远处传来零星的狗吠,民兵连长家的狼青嗓门最亮,一声声撕扯着雪夜的寂静。
五更天,村西头突然炸起锣声。
赵长根从草垛里钻出来时,看见十数道手电光柱正在雪地上织网。
李秀兰把最后半升高粱面倒进灶眼,火光腾起的刹那,她将银镯子塞进灶王爷画像后的墙缝,墙灰簌簌落在她龟裂的手背上。
"赵长根!
公社电话线让人铰了!
"民兵踹门而入时,李秀兰正就着洗脚水啃冻萝卜。
搪瓷盆里漂着死皮和血丝,裹脚布滴滴答答往下淌黄水,在泥地上汇成一滩腥膻的月牙。
众人被押到打麦场时,东方刚泛鱼肚白。
积雪压垮了场边的草棚,露出里面生锈的脱粒机。
王满仓尿湿的裤管结了冰,走起路来哗啦作响。
赵长根突然想起昨夜田亩册上独缺了自家傻弟弟的名字,后脖颈顿时沁出冷汗。
"我要揭发!
"女人堆里突然炸起尖嗓。
李秀兰踉跄着扑向民兵连长,散开的裹脚布缠住对方三接头皮鞋。
连长媳妇三天后戴着银镯出现在供销社时,人们发现她手腕内侧多了道新鲜抓痕。
化冻的河滩地上,赵长根带人插下最后一块界石。
冰层下的青龙河传来闷雷般的裂响,界石下压着张"大前门"烟盒纸,背面用铅笔歪扭写着:"南坡三亩七分,建军名下"。
他蹲下身抠了把带着冰碴的泥土,恍惚听见云南前线的炮声——大儿子建军己有半年没来信了。
当夜,李秀兰从鸡窝掏出个油纸包。
军功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背面刻着"1979.2.17 者阴山"。
***上的字被雨水泡糊了,只剩"......遗骨......埋在国境线第47号界碑......"。
她将勋章塞进装旱烟的葫芦,挂上房梁时,听见婆婆在梦中嘶喊:"麦子!
麦子都烧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