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水珠串成水晶帘子,在她新做的碎花布鞋前砸出深浅不一的酒窝。
奶奶握着竹扫帚在院子里追打偷食的麻雀,扫帚划过湿润的泥地,留下一串串象形文字般的纹路。
"棠棠快来!
"父亲苏建国突然在灶房喊,声音里裹着柴火噼啪的脆响。
小棠叼着半截黄瓜跑过去,看见父亲正用火钳拨弄灶膛,通红的炭火映着他下巴上冒头的青茬。
他神秘兮兮地从灰堆里夹出个黑乎乎的东西:"昨儿暴雨冲塌后山坡,你猜我在塌方处捡到什么?
"沾着泥浆的圆形金属在搪瓷盆里叮当作响,小棠踮脚去看,清水涤荡间渐渐露出龙纹浮雕。
父亲用旧牙刷小心刷洗,银元上"光绪元宝"西个字在晨光里泛起幽蓝的光晕。
"整整二十枚!
"母亲王秀兰数着搪瓷缸里的银元,手指被冷水激得发红,"够给棠棠买三转一响了。
"小棠还不懂什么叫三转一响,但能读懂父母眼里的光。
她趴在八仙桌边看银元排成队列,突然发现其中一枚边缘有细小的刻痕,像半只蝴蝶翅膀。
正要伸手去摸,窗外传来奶奶的惊呼:"哎哟我的腌菜坛!
"众人奔到院中,只见暴雨冲刷过的老槐树根下,倒扣的粗陶坛裂成两半,暗红的腐乳顺着树根裂缝渗入泥土。
小棠蹲下身扒拉碎陶片,指甲缝里钻进冰凉的湿泥,忽然触到个硬物——树根裂缝里卡着枚生锈的铜钱,正中央方孔透着微光。
"这是...镇宅钱?
"奶奶眯起昏花的眼,"当年太爷爷埋的?
"父亲用镰刀尖撬出铜钱串,五帝钱上的绿锈簌簌掉落。
母亲突然指着树根惊呼,只见裂缝深处隐约露出青砖一角,砖缝里塞着泛黄的油纸包。
当夜小棠被早早就哄上了床。
月光透过窗棂在蓝印花被上织网,她听见父母压低嗓门的争执。
"...该交给文物局""...棠棠上学用""...万一是祖产"...瓦数不足的灯泡在堂屋摇晃,将人影抻长又压扁。
小棠翻身时摸到枕下硬物,是那枚带蝴蝶刻痕的银元,不知何时被塞了进来。
第二天鸡叫三遍,小棠被樟木箱开合的吱呀声吵醒。
母亲正在往藤条箱里码衣裳,父亲往自行车后座捆扎被褥。
"去县城住几天。
"父亲用胡茬蹭她脸蛋,"咱们棠棠要当小掌柜咯。
"三轮车突突驶过泥泞的村道,小棠趴在父亲背上数路边的野豌豆花。
经过公社旧址的供销社时,她看见戴眼镜的干部正在墙上刷标语,鲜红的"下海"二字在石灰墙上洇开,像朵食人花。
文物商店的玻璃柜台凉得沁人。
穿中山装的老先生举着放大镜端详银元,镜片后的眼睛突然瞪得滚圆:"这枚江南省造光绪元宝...边上怎么会有瑞士制币厂的暗记?
"父亲的手在裤缝上搓了搓:"能值多少?
""若是真品..."老先生蘸着茶水在柜台上写了个数,父亲倒吸冷气的声音惊飞了窗外的麻雀。
当装着大团结的黑皮包塞进藤条箱时,小棠正盯着柜台里的青花瓷碗出神。
碗底游动的锦鲤突然对她眨了下眼,没等惊呼出声就被母亲抱出了门。
斜对面新华书店的橱窗反射着阳光,她看见自己眉心隐约浮现淡粉的蝴蝶斑,转眼又消失了。
回乡的班车喷着黑烟驶过石拱桥,小棠突然扒着车窗尖叫:"停一下!
"众人惊诧间,她己跳下车奔向桥墩。
青苔覆盖的砖缝里,半枚铜钱在夕阳下闪着诡异的光——正是昨天老槐树下那枚镇宅钱的另一半。
父亲用钥匙串上的小刀撬开松动砖块,霉味扑面而来。
油纸包裹的账本上记满古怪符号,最后一页贴着张泛黄的照片:穿长衫的男人站在老槐树下,脚边腌菜坛的裂纹与他们家摔碎的那个一模一样。
"这...这是太爷爷?
"母亲声音发颤。
照片背面用毛笔写着民国二十六年立夏,落款处盖着枚蝴蝶形状的印章。
小棠踮脚去摸,指尖传来刺痛,一滴血珠正好落在照片中太爷爷的眉心。
夜色吞没最后一缕霞光时,小棠被父亲扛在肩头往家走。
她攥着那两枚严丝合缝的铜钱,听见老槐树方向传来奇怪的呜咽声,像是有人把哭声揉碎了撒在风里。
月光照进树洞,昨天发现的青砖缺口处,此刻赫然摆着个完好的腌菜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