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世人都骗我,药是苦的,泪是甜的顾濯是个傻子,痴傻到极致的傻子,他不配做我夫,
而我也不配为他的妻。一.青莲篇我仗剑杀他,却终杀己1.我叫青莲。轻贱的轻,
低廉的廉。我是个风尘女子的孩子,我的母亲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红牌,万般泥泞草中芥,
最是风尘媚里俗。一身雪白拢着一袭烟粉,迎来送往,巧言卖笑。最是低贱。
做这一行要打出名声,首要的就是貌美。她也确实很美,美得像一个洗不去的污点。
招人爱也招人恨,带着爱的恨。他们带着珍宝小心翼翼哄她开心,对她诉尽衷肠,
却又在床榻间对她极尽折辱。但她总是淡淡的。好在她总是淡淡的。她偶尔会抱我,
借着托举的姿势我可以看见她袖管里又添的伤痕。雪白上印着青紫,总祛除不掉,
就像人世鬼魅,缠着绕着,一层叠着一层。她平日不爱笑,
就连迎来送往中的强颜欢笑也带着几分清愁苦意。她有文人骚客最爱的宋词般的清冷,
富甲豪绅最喜欢的大家温婉。所以她的住处总有人流连不断。她因而抑郁不得志。
于是这世间便成了她的枷锁,挣不脱,解不掉。她是一朵花,却枯败地活。
她常对我笑着说:“青莲,活下去!”又常握住我手,睡梦中迫切地念着:“青莲,逃!
”我总是茫然,活下去我懂,但为什么逃?又要逃去哪?这人世就这么大,
那些锦绣衣衫和褴褛破布下的躯壳都无甚区别,这世间的人和物都一样,各有各的烂,
有什么可逃的?逃了便能讨得好吗?所幸有些人就像是陷入泥沼的草芥,不用人踩,
也会不断下沉。命运给予的只有睁眼的绝望。她死了,连带着所有相干之人的荣辱。
突兀的、也是干脆的。一身雪白皮囊躺在雪里,无人埋也无人葬。
偶得的只有楼内姨娘几声物伤其类的哀怆,只是这哀怆被老鸨一轰就散了。
她的命是权贵要的。他们既要她的命,又不要脏了自己的名。
于是一个手脚不干净的风尘女子便被光明正大地扔了出来。楼内无人敢领她的尸首,我却敢。
因为我是她孩子。更因为我是一个孩子,一个低贱如蝼蚁况且已死之人的孩子,
比尘埃还算尘埃。我凑近端详过她,她是真的死了。她死得满身伤痕,
神色却平静得像是得偿所愿。那一年,腊月寒冬,我五岁。她在枷锁里困了三年。
我拖着她的躯体走过黑夜,漫无目的,仰头撞见一个怪人,
于是开始从一个深渊迈另一个深渊。他是个无名之人。2.他捡到我时给了我两条路。
一是做他手中剑,为他扫除仇敌,二是走我母亲的老路,流落风尘。我当然选了前者。
人都对没有经历过的感到好奇,我也不例外。即使这条路或许坎坷难行。
我并不是他手中唯一的剑,没有人待我特殊,除了我母亲。母亲说,不要流泪,泪是涩的,
只有最苦的人才去尝。我从不怀疑。他带我去的地方叫暗门,
这里有许多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都是一样的孩子。我们整晚睁着眼,凶狠地瞪着彼此,
随时都有可能打起来,直至闹出人命,只为争夺一块有可能被扔进来的干硬馒头。
我们像狼像狗但更像野畜。我们都有同一个共同点:无家可归,无人想要。不,
也不能完全算无家可归,起码我们日后会有一个落脚点,叫暗门。无人想要倒是真的。
3.我为暗门杀过许多人,许多与我陌生的人。我的手染过许多血。
我早已是淤泥里面的一坨淤泥。我无药可救,也不想自救。顾濯是我要杀的下一个人。
为了接近他,我扮做一个被山匪劫掠的孤女。英雄救美的桥段不只戏文里面常见,
我们这些冰冷的剑也爱用。我刻意露出腰间的玉佩,那是我特意打造的,
与他腰间的游鱼玉珏一般无二。一个通俗的桥段,一个特意的巧合。俗人会心生荡漾,
聪明人会心生警惕与好奇。“你叫什么?”他温声问。我答:“青莲。”“清涟,
是个好名字,和我的有些像,我叫顾濯。”他笑着说。濯清涟而不妖。很美,但我有些不悦,
因为他念错了字,我母亲给我的字。我叫青莲,不叫清涟。我抚摸着腰间玉佩,
内心升起一股暴躁。4.顾濯不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但我却是他待得最好的人,
也待我最好的人。起码表面看起来是。我不愿喝药,只因药苦。这世间的苦味太多,
我最厌药苦。更何况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风寒,哪里就非要饮药?但顾濯不这么想,
他亲手熬好了药,用白布垫着,吹凉了送到我的嘴边。“这药不苦,我兑了蜂蜜,
你大可尝尝。”我将信将疑,顾濯却趁机将一勺药喂进我嘴里。
齁甜掺着丝丝苦意的滋味在味蕾散开,混合着草药香。是不算苦,但也不是真的不苦。
可人这样费心,一两句好话还是要说的。况我于他却有所求——我求他的命。我轻扬起唇角,
“确实不苦。”不过四个字,他便如得偿所愿,似是畅快至极地笑。我含笑不语。
不苦是假的,只是不知道他这笑是真是假?5.顾濯知道了我怕苦,又问我喜欢什么。
我答:不知道。他便遣人将这城中所有的稀罕玩意送进了我院内,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古玩珍稀……一日又一日,流水不绝。“不知道,便多看看,看久了总有一样喜欢的。
”他笑着说。很俗,但他的眼睛很亮,就像透亮的阳光打在我从沼泽中探出的腐烂指骨上。
灼得我皮肉溃烂,却又不着急收回。淤泥里面待久了,偶尔摸一把阳光也不错。
他眼中的光是真诚,他确实是真的喜欢我。这日,我难得心情好,与他一同游园,
路过春水池畔,窥见游鱼跃水,顿足看了一刻。回到府内,顾濯便遣人挖了一处池塘,
种满莲花,养上各色锦鲤,取名莲池。他以为我喜欢,可实际上,
我顿足只不过是因为那游鱼有几分像他身上常佩的玉珏。游鱼玉珏可以长伴他,可我却不能。
永远不能。6.顾濯是正道的魁首,而我是暗门的一把刀。他站的地方光明璀璨,
而我待的地方则一片污浊。我是淤泥里的淤泥,而他则是光辉中的光辉。
身处黑暗的人总是惧怕光明,因为只有光照进来的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污浊。
可我不怕,因为这污浊不见得是我的错。光可以是脏的,但顾濯他的确是亮的。离开暗门前,
我备了一壶酒,一把剑。酒是为他,剑也是为他。酒中我下了药,要命的药,剑上我抹了毒,
绝命的毒。我这一生杀过许多人,却只有少数几个人是为我自己而杀。前一些是那群权贵,
那群“光明正大”的权贵。而这最后一个,就是我的生父,那个渣男真正污浊恶心的男人。
说起来,能遇见他,也多亏了顾濯。他是总喜欢带着我各处跑。那日春光融融,
顾濯为我去折花,而我则站在半月桥上往下看,恰对上他的目光。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我在桥上嘲笑着春光的虚假,而他则在游船赏景看花。他竟然还能认出来我,
倒是有点荒唐又可笑。他问我母亲在哪。我便笑着告诉他,母亲在安享荣华。但实际上,
母亲早死了,死在了我被门主带回的那年。我甚至没有迈出花楼。
她那比雪更苍白的身躯便被人从朱门里抬着,跌落在寒风里,再没了声息。
是他亲手卖了母亲,让那个原本比莲花还干净的女子死于龌龊。他听后有些怅然,
失魂般往家走。而我则笑了笑跟在他的身后。我最后一剑刺死了他,我见不得他活。
我见不得他活,却也见不得他那么畅快地死。所以我送给他九九八十一刀外加一剑,
剑是最后一剑,刀都是慢刀。剑伤致命,刀伤狠辣。抹掉了我所谓“父亲”的性命,
也抹掉了我最后心底的一丝不平。7.简而言之,他死了我便也可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