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灶膛里的余火吐着红芯,将窗棂上的冰花映成暖橘色,却暖不透她补丁摞补丁的袖口——那是用陈大海穿旧的劳动布改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极了1995年分家时那只裂纹碗的釉纹。
...“快把这碗麦仁粥灌下去。”
李凤兰的旱烟袋磕在炕沿,“桂兰说卫生院的王大夫最会看男胎,咱老张家的长孙可不能有闪失。”
秀云盯着碗底“贰斗半”的字样,那道棱线像父亲当年偷偷垫的地契残页,硌得掌心发疼。
她知道,根据1993年中央“增人不增地”的政策,让多少人家掰着指头盼生男丁,婆姨们私下里编顺口溜:“生个闺女少分地,生个小子添亩田。
只有生男孩才能以“新增人口”名义在村里分得宅基地。
公社广播里天天喊“计划生育好”,可婆家却把“生男保地”编成了顺口溜:“丫头片子不值钱,断了香火断了田。”
,这碗麦仁粥与其说是补身,不如说是主母对“香火延续”的算计——在这片土地上,女眷的价值始终与“传宗接代”和“土地份额”绑定。
去镇上的土路冻得裂成龟甲,车辙里的薄冰在晨光中闪着碎钻般的光。
陈大海借来的三轮车吱呀作响,秸秆填充的坐垫散发着霉味,秀云刚坐上去,就有秸秆尖儿透过补丁扎进大腿——这是村东头三顺叔拉粪的车,上个月还装过麦秸垛里的田鼠窝。
车把上拴着的褪色红布条,是三顺婶按农村习俗系的“保胎符”,边角绣着歪斜的“男”字,在寒风中显得格外讽刺。
秀云摸了摸小腹,想起去年公社广播里反复播放的“计划生育政策”,却在婆家这里成了“必须生男孩才能保地”的私刑。
卫生院的土坯房蹲在镇西头,墙根的冰棱粗如儿臂,在北风里晃出冷光。
刘桂兰的粗布围裙兜着炒红薯干,分给围炉烤火的婆姨们:“尝尝咱村沙土地的蜜薯,熬糖稀能拉三尺丝嘞。”
她的指甲缝里嵌着暗黄的薯渣,却没人看见她另一只手正攥着从药房顺的空试剂瓶,瓶身还带着前夜班护士的体温。
这是1995年淘汰的HCG检测瓶,标签上的“女胎”字样被她用指甲刮去大半,此刻正藏在围裙口袋里,贴着她小腿肚的碎瓷疤——那是十二岁踩碎瓷碗留下的,也成了她坚信“女人必须靠算计才能在土地上立足”的人生信条。
秀云缩在掉漆的木椅上,搪瓷杯口的豁口正好对着唇珠。
候诊椅背上的刻字“生男生女都一样”被抠掉了“女”字,露出底下的新木茬,像道新鲜的伤口。
她盯着诊室门楣的紫外线灯,每隔一刻钟就“滋啦”一声,想起十二岁那年帮母亲补碗,钢钉敲在瓷面上的脆响。
“周秀云,进来。”
王大夫的叫号声惊飞了梁上的麻雀。
刘桂兰趁机钻进药房,棉裤腿扫过生锈的煤炉,炉上的铝壶正“咕嘟咕嘟”吐着白气,混着来苏水的苦味,熏得她太阳穴发紧。
药柜最下层的废物桶里,几支过期的HCG试剂瓶倒在棉花堆里,标签上的“1995”年号让她想起秀云的裂纹碗,想起自己脚踝的刺青颜料。
B超室的铁床寒气透骨,秀云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恍惚看见裂纹碗的釉纹在游走。
探头接触腹部的刹那,她浑身绷紧——那凉意比腊月的井水还要刺骨,比1998年麦场的冰缝还要锋利。
“胎儿颈项透明层增厚……”王大夫的话混着仪器的电流声,让她想起主母杀的第三只老母鸡,鸡血溅在灶台时,也是这样蜿蜒的形状。
手术室外的走廊飘起细雪,陈大海蹲在暖气片旁,棉袄上落满煤灰。
他盯着搪瓷盆里的血水,想起三年前麦场签的血契。
秀云的裂纹碗还在灶间,碗底的棱线曾硌痛过她每一次捧碗的手,此刻正与她腹部的绷带形成隐秘的呼应——两道伤,一道在瓷上,一道在肉里,都是土地给女人的印记。
窗外的老槐树簌簌落雪,树洞里的送子娘娘草人没了脑袋,稻草散在雪地里,像极了她空荡荡的小腹。
脚上的旧皮鞋裂着三道缝,那是帮主母家拉砖时被冻土硌的,此刻冷风灌进去,冻得脚趾几乎没了知觉——这双鞋还是三年前在城里当铺当掉半车货物换的,鞋跟的“上海制造”烫金标早己剥落。
刘桂兰躲在药房后巷,棉袄里的小瓶贴着肚脐发烫。
她摸着砖墙上的青苔,凉滑的触感让她想起自家灶间的腌菜缸——上个月她正是在那里,用腌芥菜的鹅卵石撬开了试剂瓶,药水的气味混着芥菜的酸,像极了秀云即将要喝的益母草汤。
瓶底的鎏金碗碎片硌着肋骨,那缺角是1995年分家时偷偷敲下来的,边缘还带着秀云的指纹。
雪在午后密了起来,三顺叔的三轮车碾过结霜的麦田,车轱辘碾碎冰壳的“咔嚓”声,与秀云记忆中裂纹碗摔碎的声响奇妙重合。
路过村口老槐树时,她看见树洞里的送子娘娘草人没了脑袋,稻草散在雪地里,像极了她此刻空荡荡的小腹——主母准备的满月酒新碗,还在碗柜里等着,碗底的红漆却再也映不出胎儿的心跳。
卫生院的灯渐成红点,刘桂兰摸着怀里的小瓶,脚疤在棉鞋里一跳一跳地疼。
她想起晌午在食堂看见的场景:秀云捧着缺角的搪瓷碗喝小米粥,碗沿的豁口正好对着嘴唇,而碗底的棱线,正隔着粗布裤子硌着她藏在裤兜的碎瓷片——那是从秀云的裂纹碗上敲下来的,混着偷来的试剂,此刻正在她的棉袄里,与她的体温、与冻土下的地契残页、与三十年的恩怨,渐渐酿成一颗苦涩的种子。
子夜的梆子敲过三声,秀云躺在自家土炕上,听见陈大海在灶间捣鼓搪瓷盆。
红糖水的甜混着灶灰味飘来,却暖不了她腹部的绷带。
阳阳的鼾声像远处的闷雷,秀云摸着炕席下的裂纹碗,碗底的棱线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父亲当年没说完的半句话。
雪停了,月光给窗台上的裂纹碗镀上银边。
秀云闭上眼,听见守夜人敲着梆子走过巷口,一慢两快的节奏,与主父的烟袋声不同,却同样敲打着每个被土地困住的灵魂。
而在隔壁的新房里,刘桂兰正把小瓶藏进樟木箱底,与1995年偷换的鎏金碗并排,瓶中的血样轻轻摇晃,在黑暗中画出一道微不可察的麦穗纹——那是土地的纹路,是命运的纹路,是三十年后才会盛开的,带血的和解之花。